我出生在藕垛、长在藕垛、嫁在藕垛,藕垛这个庄子其实很小很小,小得我熟悉庄上的每一户人家,熟悉每一条巷子的转弯抹角,更熟悉那里的寒来暑往和每一个时节的气息,对于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儿时的年味是最香甜的,也是最令人回味的。
小时候最盼过年,过年了可以无拘无束地玩耍,过年了可以吃平常吃不到的“六大碗”,过年了可以穿新衣服新鞋子,过年了两条小辫子可以扎上特别好看的红绸子,过年了还可以拜年得很多的红包子。
进入腊月,母亲就开始糊浆子纳鞋底,到了庄上有船去东台的时候,她就跟着去买上几尺布,弟弟的是一种颜色,我和妹妹的颜色是一样的,母亲说这样两件衣服套起来裁,可以省两双鞋面布,所以,从小到大,我和妹妹的鞋子永远和我们的褂子是一个颜色。母亲带着买回来的布,把我们领到裁缝家,裁缝比我妈还小几岁,可她辈份大,我们喊她“银珠奶奶”。母亲陪我们量过尺寸,把布放在那儿排班,并关照她千万要把布套着裁,省下两双鞋面布。银珠奶奶笑着玩:你不说我也晓得。
到了交大寒和打春这之间,就更有了过年的味道了。父亲每年都是在这几天之间到家。掸尘在我们这儿是男主人的事,女人不作兴掸尘,更不作兴过了“打春”这天掸尘。父亲从东北回来了,带回一小蛇皮袋子苹果,还有估计2、3斤左右花花绿绿的小果糖,几个本家见父亲回来了,带着一家老小过来玩,母亲给每人分上几块糖,一家给上两只苹果,也给了我们姐弟三每人两块糖后,就把糖藏起来了,苹果带了几个给了婆嗲嗲,再分几个给奶奶,也剩不了几个。母亲说:省省由过年吃吧。一转眼苹果又不知被藏到哪了。
母亲把苹果藏在橱柜最上面一档,橱柜门关得不严实,满屋子又香又甜的苹果味道一直往外漫。也许是我们从没出过远门,也许是母亲从来就不曾舍得买过,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苹果只属于父亲炸炒米的东北才有。闻着苹果味,我们在开始寻找,嗅觉灵敏的我们很快找准了方向。妹妹最小,在大门口站岗,关照她,要是看见爸妈回来,就赶快来报信。我搬张椅子,弟弟将小凳放在椅子上,弟弟用手扶着小凳,我爬上小凳,踮起脚尖,一只手抓住柜子的横档,一只手往里摸索着。摸到了,不仅摸到了苹果,还摸到了母亲用塑料袋包得一层又一层的小果糖。我把糖果袋子递给弟弟,又拿了一个苹果下来。我们把糖袋子放在踏板上,小心翼翼地,把它一层一层地打开,看到花花绿绿的糖果时,双眼发光,虽然没吃到嘴里,但舌头己经在嘴里打转,对于我们来说,那无疑是骨头对于垂涎三尺的小狗,那么具有吸引力。我拿出6块糖果,把糖包包扎扎又放回原位。姐弟三每人分了两块糖,把苹果切好,揣进口袋,鬼鬼祟崇地躲到离家不远的大庙后边的草堆旁,吃好了,三个人到河边用水擦了擦嘴,装着若无其事的回到家。
有了第一次,就不愁有第二次,怕被母亲发现,我们不敢拿苹果,我们第二次又偷了三块小糖果,姐弟三每人一块,后来是越偷越少,一次只敢偷一块。剥开糖纸,我把糖咬成三块,口水沙沙地拿出摊在手心,由弟弟先挑大的,然后是妹妹,最后是我的,最后的一块看似最小,其实我并不蚀本,因为咬的时候糖是脆的,我吐出了三块大的,但嘴里还有掉下来不少的碎糖块。
过了腊月二十就开始数夜数了,父亲回到家,掸好尘,歇过天把两天,就把炒米担子整里出来,到周围邻庄去炸炒米,一直炸到二十七夜。二十八父亲休息一早上,母亲到乔嗲嗲家里秤了2、3斤猪肉,一半由红烧,一半煎肉丸,各装上一碗敬先,母亲忙着烧好“敬先”的菜,父亲点上元宝、纸钱,一家人跟在父亲后面一个一个地磕着头。到了下午,父亲就在我家屋西山头巷口上,又开始为本村人炸炒米、炸蚕豆、炸毛花(玉米)。
母亲则在二十夜过后,就催促我们到周恒才家剃头,我领着弟弟妹妹一起去,有时排队排个大半天才轮到,因为通庄就他家一个剃头店。
母亲每年都淘米磕粉做团,把糯米和粳米按比倒淘好,放在大桶里浸泡一夜,沥干后,挑到福田姑嗲嗲家中磕成粉。把粉挑回家,年珍大大家,二叔、三叔家,几家人集中在一起,泼粉的泼粉,做团的做团,在大铁锅里放满水,等锅里的水“咵哒、咵哒”地响,再把做好的团子放在堆了好几层的蒸笼里,把锅塘里放上树棍,等厨房里蒸汽氤氲、水雾缭绕时,那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抓着筷子的手在激动地挥舞着,因为第一批出笼的团子,是母亲事先准备好的红豆馅和麻菜馅的团子,仅有两、三笼,下手晚了就没有了。其余的团子出笼后,倒在母亲早己洗刷干净,并己洒好水的几张凉席上,等冷却后,把它们拿起放在水缸里,每过两三天换一起水,一直吃到第二年的过清明。
平常我们的晚饭都是吃粥,可到了二十四夜,中午一家人就随便弄点东西吃吃,到了晚上,母亲必定会煮饭,先盛上一大碗,放在家神柜上,在碗里插上柏树枝、红枣和花生,敬上香,说是送灶格老爷上天,灶格老爷自然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到了二十六、七夜,母亲就会安排我们洗澡,那时候一个冬天只洗个一次两次澡。遇到太阳黄黄的天,母亲会把大门一关,在天井里用塑料薄膜搭成帐篷,在帐篷里面放上大桶,母亲会把热水和冷水的温度掺和到适中,用手试试差不多,我们姐弟三就一个接着一个洗澡。要是遇到连续的大雨大雪天,母亲会带我们到窑洞里去洗澡,窑洞的两边放着几个大桶,两边用草帘子挡着,孩子们在里面洗澡,大人们在外面负责添水,难得洗一次澡,热水一蒸,身上的垢一擦,洗完澡,桶里的水黑黑的稠稠的。
母亲从停在庄中心大桥下的青货船上,买上五、六斤茨菇,再卖上几个芋头,十棵八棵花椰菜不嫌多,粉丝拎上一大袋子,再到河北的陈年所家订上两斤卜页和十块豆腐,把埋在塘里的萝卜扒出来,再到小菜地上,把菠菜、青菜、大蒜挑回家。生产队里出鱼塘,按人头分鱼,母亲会留两条过年吃,其余的打荡干净,用盐腌起来留着慢慢吃。过年的“作下”就置办得差不多了。到了二十九夜,父亲就不再炸炒米了。上午,他把茅缸里的粪和羊圈里的羊灰,还里鸡窝里的鸡屎,统统挑到田里去。
张嗲嗲是兴化城里的,在我们庄上开双代店很多年,我不知他名字,全庄人都称他们老俩口张嗲嗲张奶奶。下午,父亲去张嗲嗲的小店里买些香烛、鞭炮等回来,也买来几张红纸,用2至3张裁上几十张由刻花钱。只见父亲把花钱样子放在最上面,用大铁夹子把红纸夹在厚厚的旧本子上,用小锯条做成的小刻刀,一刀一刀地在刻着,要得小半天的功夫才能完成。按照家里门的多少,裁上几副对联,再裁些小红方块和小红条。父亲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可他却写得一手好字,我们家每年的对联都是他自己写,可我感觉好像每年的对联都没有变化过,大门上永远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几十张小红方块上写满“福”字。母亲则早早地把花生、蚕豆、葵花籽炒好,每样留个一大把给我们尝尝,待冷却后,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
三十日子这天早上,父亲把家里里里外外又打扫一遍,把钉钯、大锹这些农具归拢,放到看不见的地方,母亲打好浆糊,父亲开始贴花钱、对子,弟弟帮父亲打下手,我和妹妹则把家里的大小柜子和团团罐罐上面贴上“福”字。外公会在这个时候,把我们的压岁钱送给母亲,父亲叫母亲烧饭,让外公在家吃饭,外公总是说:家里饭己经熟了,你们忙你们的,我转一圈就回去。母亲煮上几个团算中饭。下午,母亲早早地烧菜,我们也是跑前跑后的帮忙,我们尤其喜欢在厨房里帮忙,因为可以趁着混乱,偷偷塞几个母亲刚煎好的肉丸子嘴里,虽然那时的肉丸里,母亲掺和了许多剁碎了的萝卜和面粉,但那热乎乎,外面酥脆里面却又嫩又香喷喷的滋味,现在是找不到的。年夜饭母亲永远是煮上一大锅,大年初一不动刀不淘米,全是热饭热菜吃。年夜饭的菜就特别丰盛了,一大碗烩肉丸,一大碗红烧肉里衬了些茨菇,一碗红烧鱼是不肯动筷子,说是年年有余,芋头烧豆腐,吃了能遇上好人,菠菜炒卜页里面还掺了些茨菇片,一碗青菜汤,凑了整整六大碗。虽然烧了青菜汤,但家里人一口汤也没喝,说是谁三十晚上喝了汤,来年每次出门都下雨。
晚上,母亲把我们的新衣服和新鞋子,拿出来让我们试试,看大小合身,怕被弄脏,又赶紧叫我们脱下,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我们每人的枕头底下压着,由大年初一早上穿。晚上,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响起来了,父亲放了6个串天炮和两串小鞭。这时的弟弟最高兴,拿上一支点着的香,听见谁家鞭炮放好了,就会和一帮小男孩跑到刚放好鞭炮的地方,去拣不曾炸响的小鞭炮,用香一点,往人多的地方一丢,在“哪几个细麻腿子”的骂声中,笑得前仰后磕四处逃散,虽然个个冻得鼻涕拉呼的,但个个还是乐此不疲。
晚上,母亲会用红纸包上一包东西,放在我们每个人的枕头边,关照我们大年初一早上才可以吃,一定要先吃里面的果子和糖之后,才能向家里人拜年,要说好话说甜话。母亲睡觉去了,我会偷偷地打开纸包,发现里面有红纸条包着二角钱压岁钱,我把压岁钱悄悄藏进新衣服的口袋里,躲在被窝里,把果子和糖偷偷地吃掉些,只留一两个初一早上吃。
初一早上,不用母亲喊,三个人一骨碌爬起来,洗好脸,也不吃早饭,背上早就准备好的书包出发。母亲左关照右关照,遇到人要打招呼,要说好听的话,我们像背课本一样,背给母亲听了一遍,无非就是“恭喜你格发财”“恭喜你格身体健康”,遇到老人就是“恭喜你过120”要是谁家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就一定要“恭喜你格进孙子”。
第一站是奶奶和二叔三叔家,因为奶奶和二妈和三妈会包红包给我们。然后姐弟三个就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跑,一户也不间隔,跑到沾亲搭故的人家,会特意站在队伍的最后头,等主人忙完了别人,才理到包红包给我们。当主人包了红包给我们,刚出门,我们会立刻打开红纸包,看里面是多少钱,然后再用吐沫把红包封好,记住了谁家多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人情是要还的,只能还多不能还少。即使有的人家也全家出去拜年了没遇到,等通庄跑过来后,还会特意再跑上一趟。要是遇到要好的伙伴一起,看到这家拜过年,也会很自觉地不进去,站在门外等同伴。
小时候是天天巴望着过年,特别是到了腊月,好像每天天都黑得很晚,每天天又亮得很慢。现在老了,到觉得年怎么来得这么快,一年的计划还有好几项没完成,就又过年了。现在年味虽然淡了,但过年的魅力一直都在,因为那是不论你走多远,不论你有钱没钱,都一定会赶回来,全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