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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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出生的那个年代,应该是清朝末年。那时乡下普通人家的女孩子,生下来就被称为丫头、大妮、二妮等,没有必要另外再起一个名字,女孩子在娘家长到十几岁就出嫁,结婚后把娘家的姓带过来,加上夫家的姓,称为某某氏,这就是她将来的正式名字。

奶奶的名字叫高张氏。奶奶的娘家,在淄博市临淄区一个叫前下庄的村子,现在这里隶属皇城镇,估计也是经历了多次的历史沿革。我小时候感觉这里应该很远,因为很少见到奶奶回娘家,只有逢年过节时候,前下庄来的亲戚会来看望她。但现在从地图上测量,其实距离大张淡村只有9.5公里,驱车16分钟即可到达。估计原来的路比较简陋,也没有像样的交通工具,而现在出行,和过去是不能同日而语了。

奶奶从四五岁开始裹脚,那时候以小脚为美。裹脚也叫缠足,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陋习,即从很小就把女孩子的双脚用布帛缠裹起来,使其变成为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当时北方姑娘出嫁讲究“一看脸,二看脚,三看嫁妆好不好。” 三寸金莲甚至胜过脸蛋,脚大的姑娘是很难找到婆家的。奶奶曾经和我讲起,她小时候的村子里,有个富人家的姑娘,因为舍不得裹脚,大了以后找不到好的婆家,她父母只好准备好丰厚的嫁妆,草草嫁给一个有点残疾的穷小子的故事。但小脚因为是后天人为畸形的双脚,小时候历尽磨难不说,就是成年后干活走路都很受到很大影响,生活上有诸多不便。奶奶裹着的小脚,不论哪个季节,隔上几天,就要晒着太阳,把裹脚的布条一层层拿下来,再用温水泡脚,在院子里用剪刀修剪小脚上的茧皮,经常是在脚的侧面用剪刀大块大块地把一些老皮剪下来。

奶奶个子高,年轻时应该也是一身材很好的靓女。她平时穿的是山东农村老年妇女最常见的深蓝色大襟褂子,黑色裤子,常年衣服洗的干干净净。因为小脚的原因,走路有点颤颤巍巍。但从我记事起,就感到奶奶有很大的年纪了,随着我年龄增长,后来好像也没有感觉到奶奶变得更老了。

奶奶是大张淡村里少有的好脾气,说话从来不会大声,都是细声慢语地和别人交流。不管是过苦日子,还是后来生活相对宽裕时候,奶奶都是和家人、乡邻和睦相处。她生活中不计较个人得失,不曾因为利益得失和哪个人家红过脸、吵过架。我和她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不记得她曾经什么时候对谁发过火气。我的记忆中她总是那么和蔼可亲,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充实地生活,并且以身践行着我们传统妇女“温良谦恭让”的美德。

我曾经想象着,奶奶还是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时候,就裹着小脚,坐着旧时的大花轿,羞涩地穿着新婚的红嫁衣,一路被轿夫抬着,敲锣打鼓地离开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前下庄村。爷爷骑着马,新郎打扮,昂着头走着前面,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他们沿着小路,走了二十多里路,到了爷爷所在的大张淡村。奶奶嫁过来后,在这里生儿育女,经历了那么多战乱及和平年代,和我爷爷一起初心不改,任劳任怨,过着平淡的日子,养育了我们一大家子的人口。

奶奶生了六个孩子,我父亲在他们兄弟姐妹六个中是最小的,我是他的长子。农村有句俗话:“老儿子(北方有些地方对最小孩子的称呼)的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是说老母亲最疼爱的,肯定是她最小的儿子,等有了大孙子,又会把感情转到大孙子身上。我正好符合这些条件,是奶奶老儿子的大孙子。

我从不到两岁就跟着奶奶在我家的西屋里一起住。这是三间大房子,里面有个大土炕,土炕又连着一个泥和砖垒砌的土灶,灶头烧火做饭,烟和热量会在土炕里转上一圈,再顺烟囱排到外面去,寒冷北方农村几乎家家都有这样的暖炕。父母和弟弟妹妹在同一个院子的北屋里住,西屋就兼我们家的仓库和厨房。奶奶总是把我们一家人的饮食在这里安排的井井有条。父母上工干活,奶奶就在这里拉着风箱烧火做饭,等父母上工回来后,我们全家人就在这里围着锅台或蹲着或站着吃饭。那时早饭和晚饭玉米粥是不可缺少的,主食是或窝头、或粗粮煎饼等。不论是粮食困难时期还是后来生活改善了,奶奶总是能用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食材,做出各种花样的饭食,玉米稀粥里会偶然放几颗黄豆、放一点野菜等等,都曾经在困难时期带给我们几个吃饭的孩子们惊喜,还有应季的榆钱、槐花做的食物,都是我们小时候美好的味觉记忆。遇到阴雨天气,奶奶就会早些备好干的柴禾放在灶前,不然潮湿柴禾做饭,难以引火是一个问题,大量浓烟会还会把人呛的在屋子里待不下去。

当年乡下的夜总是感觉特别漫长。那时候大张淡村还没有通电,也没有电视之类的电器,晚上就靠点豆油或煤油灯照明,为了节省灯油,吃完晚饭就要准备睡觉了。夜晚,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和蛐蛐虫虫的浅唱低吟外,整个村庄安静的像暂时被凝固了一样。我和奶奶住在西屋里,夏秋季节,睡前奶奶会先在蚊帐里用油灯逮蚊子,蚊子不会躲避油灯,我就在蚊帐里眼看着奶奶把一个个蚊子消灭掉。晚上起夜,也需要把灶台上的豆油灯点上才行,不然黑夜里看不见尿盆在哪里。小时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晚上起来撒尿,我往往是闭着眼睛睡的迷迷糊糊,含一声“尿尿”,奶奶马上就会起来划根火柴,把豆油灯点上,从来不需要喊第二声。我年长后想起这些事情来,怀疑奶奶当时是不是整夜里就守着她的大孙子,自己睡的并不踏实,一点小的动静她就会马上反应,生怕孩子受了什么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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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和乡下众多孩子们一样,经常会出现找不到原因的发烧,那时没有像现在一样的便利就医条件。村里的老人往往会说,这种情况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吓的,把魂魄吓掉了。我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奶奶就问我这两天曾经在街巷的什么地方摔倒过,或者什么地方害怕过,然后她就领着我找到这个地方,非常虔诚地口里念念有词,一只手拍拍地面再拍拍我,把我的魂魄叫回来,最后说一句,“某某跟着某某回家吧!”回家喝水睡觉,奇怪的是往往第二天就不再发烧了,那时想奶奶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好医生。

夏秋夜里,总有那么几天酷热难耐的天气,乡下没有空调电扇,吃完晚饭早回屋子里也无法入睡。村里人只好三三两两地到村外空旷的地方纳凉,往往是堆积庄稼准备打场的场地,或者学校外空旷的球场里,一家人拿一片席子或布,垫在地上,或坐或卧。大人拿把蒲扇给孩子赶着无处不在的蚊子,孩子就这样望着满天的星星,享受天伦。直到夜深稍微凉快了,才三三两两的散去,走回村里的各个院子里睡觉。记忆中常有我躺在奶奶身边的小席子上,她一边讲故事,一边用扇子帮我赶蚊子,我仰望着深邃的夜空数星星看月亮,真是幸福惬意难忘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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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早晨天气特别寒冷,一早醒来,看到窗户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暖和了一个晚上的被窝和外面的温度反差太大了。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早上七点就要起来准备上学,轮到当值日生的时候,更要在其他同学之前先到教室,给教室里的炉子生火。这时候每天早晨起床,往往是在暖和被窝里下多次决心,才能最终起来穿衣服。而奶奶平时早起床已经是习惯了,我醒来的时候,奶奶往往已经在灶里生火开始做早饭了。她就在刚刚升火的灶头前,把我的棉裤棉袄都烤热,我才能最终穿好衣服去学校。那时我知道衣服一旦烤好后,要迅速穿上才能保暖,不然很快又是冷的了。

物质匮乏年代,家家三餐都是粗粮和地瓜粥,偶尔吃到细粮都是非常稀罕的时候。几个姑姑不时会过来看望奶奶,也悄悄地带些稀罕的、自己也不舍得吃的吃食给她。没到外面读书的时候,不用说奶奶大部分都给我改善生活了,后来去了县城读书住校,每个星期回家一趟。乡下没有冰箱,也没有其它保鲜措施,冬天还好,食物可以保存很长时间。而到了夏天,天气酷热,奶奶为我留下来的饼干、熟鸡蛋往往不到一个星期就馊了,等我周末回到家里,奶奶悄悄把这些好东西给我拿出来,我发现已经无法吃了。而奶奶是不舍得扔掉的,她还是会把这些好东西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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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着一年的秋天到了,那时已经分田到户,在这收获的季节里,家家都在忙活着,奶奶已经近八十岁了,也还是闲不住。这时候家家院子里都堆满收获回来的玉米,待逐个剥皮露出金黄色的玉米粒后,再挂到柱子上晒干。奶奶望着这么多的粮食更是高兴,谁知这时奶奶不小心摔在地上,疼的起不来,到医院一番检查,是股骨头骨折。这么大年龄医生不愿意冒险给奶奶做手术了,只好在医院里住院,把骨头位置扶正后,床头后面悬吊几块砖头做牵引治疗。想不到的是,奶奶的骨折竟然完全愈合了,不出三个月,奶奶竟然不留痕迹地起来走路了。

但奶奶还是老了,虽然股骨头骨折没有留下任何跛行的痕迹,但慢慢行动也没有那么灵活了。一场普通的感冒,后来又演变成了肺炎,尽管后来治好了,但随之奶奶的智力突然下降了很多,慢慢熟悉的人都不认不出是谁了。奶奶老年痴呆了!她老人家本来出村子的机会都不多,老年痴呆严重后,连续几天坐在一辆地排车上,让我妹妹推着她在院子里转圈,边转边说,到了北京了,再到哪个城市看看,再到她的娘家那个叫前下庄的地方走走。那时我大学毕业工作两年了,而弟弟刚刚考上大学,我和父亲去外地送他上学的时候,奶奶在家里昏迷了,饭水都吃不进去,但她还是一直等到我和父亲回来,见过最后一面,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那年她八十五岁。院子里的老葡萄树、梧桐树、老枣树在冬天落叶后,依旧还会在春天像往常一样的开花结果,而我奶奶走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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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避免死亡。一个人的离世,只是整个生命无限运动中的一个小小休止符,而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世世代代,还会连绵不止地把我们的基因传下去,这个人通过血脉、亲情、传统、习俗连接的下一代,依然会在这个世界上,生生不绝。我们每个个体来到世界上,都有他存在的意义,都要应该积极面对人生。

我可爱可亲的奶奶已经离开三十多年了,她的音容笑貌如今还会浮现在我的面前。奶奶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一辈子相夫教子,克勤克俭,悠然地生活在大张淡村,以身践行着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优良传统。奶奶的一生,没有做过巾帼英雄,没有留下什么闪光语言和光辉思想,没有留下可歌可泣的传奇故事,没有做过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举动,但她还是我的好奶奶,一个对家庭,对孩子尽职尽责的老人家。我们这个星球上正是有众多像我奶奶一样的个体,才组成了一个个相亲相爱的家庭,构成了我们和谐共处的文明世界,组成了我们星球上全人类的大家庭。从这方面看,奶奶也是一个英雄,一个真实而又随处可见的人类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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