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的头发被我爸整饬的,耳朵前一根头发都不许留。
那时候,他老人家应该还很年轻,他给我梳头,用他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我的头发紧紧地拽在后头,编辫子,或扎起来。
我被拽得跟着他的手劲走,脑袋简直要被拽到他怀里。
但我惧怕和恨他,和他不亲,不想离他那么近,也不敢表达。我在龇牙咧嘴、忍疼的同时,又默默地把头往前挣,努力远离他。
他拽的力量与我挣扎的力量,用现在的瑜伽名词来说就是:两者形成了一个互相拮抗的力量。像拔河一样,我的头就是那中间的疙瘩。
当然,毫无疑问,最后总是倾向他老人家那一侧。我总是输。
这还不够,他老人家尤其不能容忍我那些掉在外面的零碎短头发,一根都不能容忍,一根都不会放过。他老人家喜欢清爽,利落,用这标准要求他唯一的女儿的头。
他总是用小黑卡子,把我那些碎毛儿紧紧地别到头发里。
他老人家好像跟我的头发有仇似的,不知用了多大的劲,简直把卡子别进我的肉里。我疼得眼泪都要生生地出来了,却不敢吱一声,唯有忍着,带着惧怕和恨忍着。
就在这样的忍耐与无奈里,我长大了,上了初中,父亲再没给我梳过头发。
但我却在父亲“有力”的爱之下,养成了耳朵前一根头发都不能留的习惯。不论梳什么发型,长发、短发、马尾、辫子、盘头或披肩,我都得把头发塞耳朵后面,脸前一根都不能留。
不仅如此,我还养成了一个强迫性的下意识习惯:没事、或隔一会儿,就要抬手把耳朵附近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抿一下,好像那儿真有头发滑了出来。
大多数时候,那里根本没有头发,就是下意识习惯。
后来很多时髦的发型都是头发盖住了耳朵,披到了两边脸颊,看起来妩媚而秀美,很有女人味。但我却梳不了这发型,不论梳什么发型,都得把头发塞耳朵后面。
这让我很多发型都不能梳,因为梳不出那个味道。
偶尔,我尝试着做了把耳朵遮住的发型,头发披到了耳前,就觉得无比、无比碍事。总觉得那脸前的头发,洗脸会泡水里,吃饭会掉碗里,还影响听力,别人说话听不清。
真的,毫不夸张。总之觉得那那那都不对,不得劲,别扭死了。半天都忍不了,就会毁了新发型,又把脸前的头发塞到耳朵后面,抿的干干净净,一丝不露。
这习惯从小到大,一直到我如今知天命之年,始终改不掉。
年轻时,有时会遗憾我无法梳妩媚的女人发型,尝试几次失败后,如今我已经死了心,不再跟自己战斗和作对,而乖乖的接纳了自己这一习惯。
有一次,我照着镜子抿头发,突然很感谢自己的耳朵。要是没有耳朵,这头发可往哪里抿啊!那一刻升起的万幸、感恩的心理,简直像中了彩票。
这习惯,我这辈子都不准备再改了,做有自己特色的自己。
这特色,习惯,是在父亲养育我的过程中形成的,我毫不走样、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承袭了下来。这是父亲留在我身上的痕迹,也是我和父亲深深、隔不断、永世的连接。
若有来生,我还选他做我的父亲。这一世我没来得及好好爱他,他早早地走了,若有来生,我一定要好好地爱他。让他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父亲,我成为最幸福的女儿。
若在茫茫宇宙里相见,我父女俩的接头暗号就是:他走到我面前,不消说一句话,只轻轻抬起手来,将我脸前被风吹乱的一根头发轻轻抿到我耳后。
而几乎与他的手同时的,我也抬起了手,去抿那一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