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出生于1930年的秋天。据他的父母告诉他,他出生在菱角成熟的季节,但具体的日期,早已淡忘在风中。
建国之际,为了表达对新中国成立的喜悦,户口登记出生日期的时候,他主动把出生年月日写成了1930年10月1日,以此来呈现他对祖国的一片赤诚热爱之心。
见过我外公年轻时照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夸赞他是多么的高大伟岸、仪表堂堂、英眉高鼻,气质儒雅。特别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白皙的肌肤和185公分的挺拔身材,常使人怀疑他祖上有着来自异国的血统。当年他可是远近闻名、实至名归的“美男子”。
外婆是一个赤头赤尾的“外貌协会”会员,她一生唯一倾心爱过的男子只有外公。
这样深厚且专一的感情,总是伴随着猜疑和各种不确定。导致她一生都活在有“假想敌”的状态里,乐此不疲。
外公实则性格内敛、不善言辞、生活朴素、简衣少食。他一生的爱好是抽香烟、逛公园、玩核桃和服装设计。在他看似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隐藏着一股柔韧而坚毅的内心力量,支撑着整个金氏家族的团结和兴旺。
服装设计这一爱好,如今听起来十分时髦,但直到80年代初,时过境迁,随着我们四位孙辈的陆续出生,他才得以真正施展才华、自由发挥所长。
我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我是第三代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
幼时我穿的衣服、连衣裙、旗袍皆出自外公之手。
他是务必要把我打扮成“摩登女孩”不可的。我也是十分配合而欣赏他的手艺。每每穿到他亲手替我裁剪的服装,即便长高后,穿不下了,也是爱不释手,不愿意送予他人。因为那些衣服里饱含了他对我的期望和呵护。
至今我已和他相伴近40年光阴,因为我父母家和外公外婆家步行距离只有7分钟左右。因此母亲日日还须亲自上门照料耄耋之年的双亲。
我则隔三差五要问候一下他们的近况。外公外婆是我心尖儿上始终牵挂的长辈。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何况二老都健在,我们是知足而幸运的。
外公一生的经历十分传奇,是热血和风雨的交织,可以拍一部史诗般的电影。我经常央求他讲一些过去的事给我听。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娓娓道来,语气温婉。
其中有几件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第一件事是外公小时候,恰逢淞沪会战。那是1937年夏。(中国军队抗击侵华日军进攻上海的战役,又称作“‘八·一三’淞沪战役”。)
当年外公祖上还定居在宝山罗店,半夜有一个从崇明岛上逃难来的陌生人跑到村庄里,大呼小叫,挨家敲门,呐喊着逃命啊,日本人来了。
外公一家半夜匆忙出逃,才避免了一场“灭门之灾”。后来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因我父亲原籍崇明。我也常拿此事开玩笑说,看来姻缘早已注定。崇明人对我们有恩。
外公成年后在当时的一家兵工厂上班,1949年建国前,差点儿被迫踏上飞往台湾的征途。每谈及此事,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沧桑韵味。
如果当年去了台湾,就不会有我们这些后人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他就与外婆经人介绍相亲成家。他们结婚之时,可谓郎才女貌,十分般配,羡煞旁人。
外婆是浦东川沙人。长得细眉凤目,十分俊俏,身材窈窕挺拔,足有168cm。外婆至今津津乐道,新婚后跟随外公去宝山罗店看望众亲戚时,大家直呼她“新娘子”的往事。说到此,她都会娇嗔地望着自己高大英俊的丈夫。含情脉脉,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我想在她心里,所有的电影明星都比不上自己的丈夫。
外公一生的好脾气,是我所结识的人里,屈指可数的“好好先生”。
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发脾气。他是如此从容、淡定、随遇而安,安之若素,宠辱不惊,淡泊名利。
即便提起当年参加“抗美援朝”战役,九死一生,平安归来,他也是平静而温和的神情。
他的第一个儿子——我的大舅舅,就是在1956年初夏时节出生的。
我有时好奇地问外公:“您这一生如此波澜壮阔,可有什么遗憾吗?”
他总是慈祥地望着我,慢条斯理地回答:“人生,尽兴就好。酸甜苦辣,都要尝遍。子孙皆有出息,又都或多或少继承了祖上的艺术基因,可谓了无遗憾。你看你舅舅们精通音律,你妹妹也是吹拉弹唱,样样行。活着的时候,健康一点,生活质量高一点,少给子女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要说遗憾,还真谈不上。一切都是命运安排,有得必有失。我现在还可以每天独自出门,逛一逛公园,步履还算矫健,已经十分知足了。就是老朋友、老同事,已经不多了。人活着,还是需要朋友的。特别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精神上能够有共鸣,那是最好。
赠人以言,重于珠玉;伤人以言,甚于剑戟。要时刻记得,与人为善,自然就会心境平和,宁静方能致远。”
这时,我都会宽慰地拍拍他宽厚的双手,给他一个坚定而有充满力量的拥抱和微笑。
过年后,他就91岁了。此时远处传来悦耳动听的萨克斯独奏,伴着小区里时令腊梅的暗香浮动,那是我才华出众的二舅舅,正陶醉在他曼妙的乌托邦世界里。
惟愿亲爱的外公健康、平安、喜乐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