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台灯下,我在看书,妈妈坐在沙发上。我们开着电视。孩子在我左边睡得很沉。
我和妈妈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她说:今天早上,他吃了一碗粥,一个包子;中午吃了一碗半排骨米饭。我随口嗯。她又说:他早上拉臭臭真准时,屁股上的过敏团好多了。我说:那蛮好啊。
我们每天都有这样的对话。妈妈是审慎认真的金牛座,她照顾孩子和她当年教书一样认真。当我是个少年的时候,每天在教室里听着她大声对着四十多个学生讲三年级的数学课。那时候我的我青春萌动,为她有这样大嗓门的声音觉得害臊。她每天下课都是一身白色的粉笔灰,再匆匆忙忙的给我们做饭。她几乎没有空闲,也觉得没必要在吃饭这件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甚至有一次不小心把煤油当香油倒进了汤面的锅里。所以,我至今对煤油有一种类似晕船的恐惧。我小学考初中,那天早晨要早起,跟着校车去镇上参加考试。她问我想吃什么,我想了半天,说:煮泡面吧。泡面那时候还不是很常见,我觉得比妈妈做的一切食物都好吃。她给我煮了两包,加了两个荷包蛋,以至于我吃的太饱发挥失常,功败垂成。
一个忙碌而急脾气的妈妈,势必没有时间去听你内心的那些小情绪。我每天和她一起吃饭睡觉,但她似乎没有在陪我。因此我有一个特别失落的少年时代。她则收获颇丰,她的班级总能在全乡镇的考试中,得第一第二名,每年她都有机会去县城领奖状。校长器重她。学生也爱戴她,以至于爸爸在老家农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堆十几岁的孩子,帮我们把花生收完了。过了二十年,我回家的时候走在县城到村里的路上,总有我已经不认识的她当年的学生跟我打招呼。这也是她的荣耀了。
我的青春期里,妈妈不是一个合格的角色,她不够温柔,她如农民在冬天防贼一样防着我早恋,在我的初中学校门口安插了一个小卖部的老太太做眼线。这种过于不信任让我对她的管教非常抵触。我一度认为她实在不是我喜欢的妈妈。我不愿意和她亲近,高考填志愿,只想离家越远越好。结果,还是她千里迢迢送我去了重庆的学校,26个小时的火车上,没有座位,她的高跟鞋磨破了她的脚。我20岁的时候,我总算光明正大地恋爱了。她又一百个不满意,嫌弃对方不够优秀。当她在我面前挑剔,我会很反感,愈加觉得疏远。我不和她说我的心事。
这种隔膜一直到她48岁那年,她做了手术,切除子宫和颈部的肿瘤。我连夜赶回去,战战兢兢地在病房看到那个虚弱的不断呻吟的她。一下子,我觉得她好脆弱,好可怜。那个总是凶我的妈妈像一个被拆过的布娃娃,无助地躺在床上。那段时间,是我和她冰释前嫌的阶段。我得照顾她,像照顾一个小孩。庆幸她回复得还不错。
我后来离家越来越远。她念叨越来越多:为什么不回来做个老师呢?做老师多好啊,有年休假,我还可以种菜给你。又说:人家的女儿一年来好几趟,你则是顶多一趟。想想也是,在我真正成人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很有限了。
这两年,因为帮我照顾孩子,我们难得地一起生活。我们既相爱,也会相互厌倦。她每天帮我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带孩子,略有空闲还花时间给我做馒头。但她看不惯我对孩子的宽松政策,她总杞人忧天地说:等他长大,你管不了的时候你就后悔了。我则认为她带孩子过于谨小慎微。她看不惯我随手就花钱,我则认为她思想过于老旧。我们闹别扭的时候,她气得离家出走。我再哄她,过去也就释怀了。我们的关系回到了童年时候,只是角色好像在颠倒。我把我当年需要她的温柔和耐心给她,她则补偿一样地为我打理家政。
明天是她的生日,我提前问:想吃什么口味的蛋糕呢?她说:吃蛋糕多浪费,门口熟牛肉买点儿不就好了嘛。她就是这样,保守着我们小时候的生活方式,简单,节约,多素少荤,以浪费为耻。以前我想纠正她,让她和我一样生活,现在,我更愿意随她,她说好那就是好。带她去商场买衣服,她嫌贵,那就作罢,否则买回去她会念叨半年。我转头拿两倍的钱给孩子们办了玩沙子的卡,她不高兴一下,也就随我了。
爱到最后不都是这样吗?如你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