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看到坐在屋顶的宋的时候,沈凌枫正在办公室和公司首席科技官迈克尔开会。她是五年前从东海岸搬到西雅图的。二十二岁出国,二十六岁博士提前毕业,工作十年,从最基层的小罗罗开始,一路搏击,终于在去年坐上了某财富五百强零售公司全球工程副总裁的位置。平均每一点二五年升一次职,别说在华人圈,就是老美堆里,也算火箭速了。

当然,火箭速的背后也有代价。至少凌枫妈是这样想的。女儿今年三十六了,还没对象——不,确切地说,是没再婚对象——这是她不可说的心病。“你女儿这么优秀,要求肯定很高吧,”每次听到这话,她的脸上总是浮起一层心虚的笑容。想托人介绍又拉不下脸,只得讪讪笑着。

“你呀你,钱赚差不多就行了,别把自己给耽误了!”每周电话,这几乎是不变的主题,“妈妈是不会逼你的——从小到大,妈妈哪样事情逼过你了?但这事不同,这不是儿戏,时间走了,是不会回来的……”

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幸福,我很幸福。凌枫想这么答。可她什么都没说。我幸福吗?有时她也不太清楚。

比如此刻,产品副总威尔正沉着冷静,以几乎无懈可击的论调叙述着为什么凌枫手下的产品经理团队应被重新划组,归到自己手下。他对这些团队觊觎不是一两天了,这点凌枫知道。但看迈克尔和自己顶头上司的神情,他们对眼前的对话似乎都不陌生。这几个人通过气了?凌枫观察着几人。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语调,来让大家知道我并不是站在自己私人的立场来回应这件事情的?说实话,论绩效,能力,威尔手下的团队差到家了,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干什么来的。可有一件事他特别行,就是会揣摩上意,会来事儿,会营销。任何工作,越往上走,就越殊途同归——能把自己的想法卖出去,这就是能力。

很显然,今天他打了个出其不意——会议的主题本是汇报本季度工作,展望下季度。但不知怎的威尔就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了。自己仓促应战,准备很不充分。本来也没什么,这种场合经历不是一两次了,对为什么重组是个坏主意,平时就已在脑中累积了一堆论据。若是平常的自己,此刻应该是能轻松应对,化险为夷的——至少能拖上一程,然后利用这段时间对支持这个意见的人,和对这个意见有发言权的人及能左右他们意见的心腹,进行逐一的、有条不紊的攻心。

但今天不同。自从上周体检发现乳房肿块,自己就一直有点不在状态。体检后追加的乳房摄影也不乐观,两天前去做了切片,现在正等结果。

体检不是凌枫主动去的——她才没那功夫。可不知怎的,自己的顶头上司,全球科技高级副总乔纳森,今年突发奇想,要把免费年检作为员工福利进行推广——估计年终报告,这会变成“体察民意”的一项绩效。主子有意,自己自然得先带头。得,去吧。发出号召邮件后,她让秘书给自己也约了个位置。

去得漫不经心,路上一边开车一边电话会议,半个脚都跨进医生办公室了,蓝牙耳机还闪着光。走个过场,回去继续正事,她是这么想的——

“唔……”医生边摸她的乳房,腋下,边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

嫌我小?她的本能反应是这样。

“嗯……”医生反复摸了几下。

“怎么了?”

“你洗澡的时候没发现吗?”

洗澡?她愣了一下。一般洗澡,是她唯一会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是的,没发现,因为根本没注意。

”怎么了?“她平静地问。

”有两个肿块——鉴于你的年龄,彩超就跳过了,省点时间。我给你开张乳房摄影的推荐单。“

她愣了一下。这两句话的含义,她一下子有些不太明白。

“哦,好。”答得平静。医生走后,穿衣服也很平静。直到坐进汽车,心里都有种怪异的失真感。

发动汽车。电话响了,秘书打来的,是下一个会议。她望着那个号码,停了两三秒,按了据听。然后熄灭汽车,打开手机,开始谷歌搜索:“乳腺癌的症状”。

一页一页往下翻,边翻边伸手摸摸自己的左乳,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从包里掏出医生开的单子,戴上耳机,照上面的号码给做乳房摄影的医院打了电话。“嗯,是的,越快越好,我的日程可以安排……嗯?周三?“迅速看了一下日历,”啊,对不起,周三上午不行”——那是向全球营销高级副总、运营高级副总和几大商品类别总经理一起汇报上海旗舰店情况的日子,威尔也在。自己的团队在旗舰店的配套软件上出了巨大的力,不能被他占了。旗舰店会议后是与乔纳森的一对一单独汇报时间。近年公司高层动荡,自己本来的上司离开去别家了,乔纳森接管这块不久,自己和他之间还没建立起心有灵犀的坚固友谊,一对一的机会不能牺牲。“周四?唔……”周四是新财年预算最后敲定的日子,公司在外包场,全公司副总级别以上的高层全员会议,自己必须到场。

电话那头显然不高兴了。不是可以安排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周五,周五可以……啊是吗?都满了?全满了?……”

手机页面上小小的电子日历翻来转去。只能牺牲和乔纳森的一对一了,这应该是风险最小的选择……

现在看来,那个选择或许是错误的。或许就是这次一对一,让她错过了从乔纳森那得知任何重组企图的机会。又或许不是。谁知道呢?威尔,乔纳森,这两人在数年前曾在另家公司共事过。有些渊源,是表面看不到的。

此刻,威尔还在说着什么,凌枫的头有些胀疼。屋里静下来了,她意识到是有谁向自己提了问题。

“对不起,能再重复一遍吗?”

威尔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迈克尔瞟了凌枫一眼,问。

“问题?什么问题?对不起我走神了……”——如果这样答,估计会被直接pass。凌枫脸上浮起她惯用的、平静而沉着的笑容:“我有很多看法,但它们需要梳理。如果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我想,”她转头朝威尔笑了一下,“我们会有个细致考虑全局、对公司整体最有利的答案。”

“嗯,好,”迈克尔答,“你们协调一下,想明白了跟我说。”

“好,一定。”凌枫点头。

下个部门开始汇报,凌枫扭头看大屏幕。整场会议余下的部分,她和威尔之间都不再有眼神交流。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震动的。平时,工作时间她的手机通常都是彻底静音。但这几天为了等医院电话,不得不调成震动。今早出门的时候,还提醒自己等会和迈克尔开会时别忘了关回静音。人不在状态,加上一天会,竟然忘了。

滋——,滋——,手机和笔记本碰撞的声音在偌大的会议室显得格外刺耳。乔纳森朝她瞥了一眼,威尔的嘴边再次掠过意味深长的神情。

她没看号码,直接就长按关机。面不改色,继续开会。这种时候,任何道歉,解释,都只会让这一幕更深刻地印入在场人的脑海。不动声色到让人简直不能确定是不是她的手机,这是她从阿曼达那学到的策略。

阿曼达是她博士毕业后第一份工作的老板,也是开启她职业生涯的恩师——突然,她心里一沉。阿曼达去年,就是因为乳腺癌过世的。四十七岁,没有孩子。

“脆弱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你想得到的越多,需要放弃的也越多。做好准备了吗,你想要的成功?”这是第一次跳槽时,阿曼达和她在酒吧说的话,“我不会跟你说,如果在新公司不如意,随时欢迎回来——不,即使你回来,你现在的职位也不会在那等你了。明白吗?没有退路,向前冲吧。”

去年,参加完阿曼达葬礼后,和同样来参加葬礼的前老板喝酒,她才知道,那时,阿曼达去找过他。“那个女孩是个人才,如果在你那不合适,我会随时来挖人的——”两人一起吃饭,阿曼达这样笑着半开玩笑地说,“你可要小心哦。”

前老板边说这段故事,边喝了口酒。凌枫沉默地听着。

做好准备了吗,你想要的成功?

头又一叉一叉地痛了。她望了一眼窗外。夕阳西下,烟霞似血。十年前,京都站,也是这样的晚霞。

手握着手,一起沉默着望着这样的天。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立了很久,谁也不急着离开。风有些冷,他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那一刻曾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什么都不必说,也能一直这么走下去的人。

想给他打个电话。再听一次那个声音。只是这样就好。离婚六年,这个念头无数次闪过她的脑海。她试图收回视线,逼迫自己回到大屏幕上——就在扭头的瞬间,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下意识定睛——不远处一座商务楼顶,似乎有一个人。

她愣了一下。商业楼,蜘蛛人吊在外面擦窗,也不是没有的。但此刻已是傍晚,工人们都下班了。而且楼顶那人,不像是穿工作服的。她再次细看——那人,好像就那么坐在屋檐。十几层的高楼,没任何防护。

这是什么情况?不知怎的她感觉很不舒服。“不干我的事“——想这么对自己说,但心里有个小人却不干了:“这不正常,你得做点什么——“

”LF,”——这是她在公司内的称呼——有人叫她了。

“嗯?”她应了一声,眼角余光却仍盯着那个角落。

“你有什么想法?”有人在问。

那人站起来了!——屋顶上那人,竟然就这么站起来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对不起,“她也站了起来,”这个问题我一定会跟今天在场的各位后续跟进的——对不起,现在我必须去处理一件事情——“

说着,她用一种极其抱歉的表情向迈克尔等低了低头,转身大步迈出会议室。一出室门,一边快步朝电梯走一边掏出手机:“喂?这里是911吗?我要报警——”

去车库取了车,直接就朝那楼的方向驶去。边驶边往楼顶上看。那人又坐下来了。又站起来了。像是犹豫的样子。

她开得有些急。这一带都是办公楼,这个钟点,人差不多都走光了,路上没什么车。选这么个钟点爬楼顶上,摆明了是不想太多人看见。

但我看见了,看见就不能当作没看见。

等她拐过几个弯道,把车在楼前停下,再往楼顶望去时,那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她推门出去,靠车等了一会。警车还没来,那人倒先从楼里出来了。中年男人,略有肚腩,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胸前印着大字的免费T恤,中国城剃头店八九块一个的板寸头,脚蹬大卖场清仓处理的颜色诡异的旅游鞋,佝偻着背出来了。边走边看手机,似乎在思索什么。拿起手机放在耳边,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听见他往里面说:“哦,没事,他们大惊小怪,我在客户那儿呢——嗯,吃过了,跟客户吃的,今天加班晚点回来……”

她望着他走向停车场另一边的车里。居然是辆近年出品的特斯拉。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透过车窗,看见他弯腰摸索了一阵,又坐直了,发动了车。

或许应该跟上去,拦住他,敲他车窗。干吗呢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但她只是在那站着,望着他的车由远及近,驶过自己身边,又由近及远,往路的尽头去了。想了想,举起手机拍下了那个车牌。打开车门,坐回自己车里。关于自己的现实,又铺天盖地地来了。她放下车窗,怔怔坐了一会。天开始黑了。可以去自己喜欢的餐馆吃上一顿,然后回家,看文件,想一想前面的路。还不太糟。还能更糟。这么想着,她也发动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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