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秦安的七月,天在下火。狗蹲在墙角的阴凉里,伸长舌头打着热颤。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大,浓浓的热气夹杂着草腥味,一颤一颤,由鼻孔出来,钻进了似火的骄阳里。

枫叶在阳光的蹂躏下,蔫了,像撒盐腌过一样。火辣辣的太阳,烤蔫了鸟叫声,灼伤了吆喝声,烤消了说笑声。七月,整个秦安仿佛打算在偷偷摸摸中度过。

人的脾气随着温度的升高也在蹭蹭上涨,老张和他的媳妇——翠花的对骂声,热闹了秦安的七月。贪图屋子里一席阴凉的乡亲们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陆陆续续,摇着蒲扇,探头探脑地出现在老张家的院子周围。

对骂的内容,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非就是翠花想把干的活抵不过饭量的“小花脸”——小花送人,老张想让小花跟老娘做个伴,老人幼子易患病,到时候互相有个照应。二人争执不下,换做其他的男人早用最直接的方式——武力解决,老张怂,怕老婆,所以他就只能走弯路,以对骂的方式,争取一点男人尊严。隔三差五地对骂,早已没了吸引力,可看热闹的人还是抱了一丝打起来的希望,所以每次吵架,总有许许多多的人头探在老张家的院墙上。

半个小时过去了,两口子势均力敌,一个比一个骂声大,一个比一个骂的脏。一个小时过去了,可能是老张口渴,也可能是老张妥协了,反正老张的骂声,像这艳阳天的雷阵雨,意思意思就收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翠花的骂声呼应着聒噪的蝉鸣,没有丝毫要减弱的意思,反反复复地骂着相似的话语,也没个新意,看热闹的人渐觉无聊,也都慢慢散去了。

春日里结了好几茬香椿芽的香椿树,树大叶茂,绿油油的叶子,欢快地摇曳在微风里,明摆着是要杀杀骄阳的威风。小花和奶奶坐在香椿树下,贪婪地吸收着那一片醉人的凉。

奶奶手里编着泡软了的麦秸杆,小花缠着奶奶讲豆皮豆瓤、狐狸、狼人……的故事,一个故事结束,奶奶身边的竹篮里会多出一个小玩意,奶奶的故事讲不完,但篮子是有限的。每当太阳斜斜地吊在西山上,蛋黄一样的时候,一个个小玩意正好占满了篮子,此时,奶奶会伸一伸老腰,起身张罗晚饭。

奶奶和小花,一篮子的草编,一篮子的故事,一片阴凉,一抹夕阳,一天的光阴。

时光如山溪的水,滑溜溜的,拐个弯6年就已不见。今年,小花6岁。

太阳还是小花认识的太阳,秦安还是小花认识的秦安,人还是小花认识的人,一切皆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少了奶奶,心仿佛被挖了一个洞,穿堂的凉风疯了一样往里钻,疼的小花失了方寸。

片片纸钱从小花的手中飘出,飞舞在空中,像食人心的蜂,像吸人血的蛾,更像断了线的风筝。

眼泪在小花心中淌成了河,眸子却干涩如枯井。小花想哭,小花应该哭,秦安这个地方,最应该哭的就是小花,哭十天十夜不休息,都哭不完她可怜的生世。

一九八零年九月初一,夜里十点的天,仿佛上了黑漆,黑的货真价实,黑的实实在在。婴儿的坠地之哭,点燃了令人发慌的黑夜。豆大的灯光,随着婴儿的哭声,一晃一晃,将灭未灭。

小花的出生给这个人满为患、穷的叮当响的农民家庭的院墙上增添了一朵乌云,满心期待的结果是事与愿违,不是“带把”的,这个事实决定了小花的命运。

一九八零年九月初三,上玄月,像一根银色的丝线,弯曲在无边无尽的夜里,将断未断。一个男人怀中抱着憨憨睡去的小花,一脚踏进这惹人心疼的月色里。

奶奶发现菜地里的小花的时候,小花的脸已经被饿地发了疯的田鼠吭花了。

小花因此就叫小花了。

脸上的印子和那明亮的眸子一样,越长越乖,越长越讨人喜欢,在小花5岁那年,奶奶惊喜地发现那印子已经长成了一朵粉粉的刺玫,静静地绽放在小花那标致的脸蛋上,自尊而高贵。

春去秋来,小麦黄了一茬又一茬,小花陪着奶奶把麦秸杆变成了手里的工艺品、嘴里的故事。故事还没讲完,工艺品也没编完,奶奶就这样丢下麦秸杆和小花,带着故事走了。

奶奶去世后,几天,几个月,几年过去了,没有人见小花在再秦安出现过。听村子里的八卦王——李婶说,小花被翠花卖给云南的烟贩子,去云南给人当小媳妇去了。这个消息经李婶这么一传播,在村子散开了,连整日里只知道舔屎的狗都知道了,翠花仿佛一点都不知道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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