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喜欢写诗的,诗以言志,亦可言事。小到随身物件,大到宇宙洪荒,无物不可入诗。而各种天灾异象,社会惨剧就更不用提了。毛诗三百,其中竟然有十分之一都是灾异诗,从“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到“昊天疾威,天驾降丧。瘼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一类的诗句可谓屡见不鲜。汉朝虽强,诗赋流行壮美之风,可也有贾谊《旱云赋》中“畎亩枯槁而失泽兮,壤石相聚而为害。农夫垂拱而无事兮,释其锄耨而下泪”之语。等到了东汉末年董卓挟献帝迁都长安,将洛阳付之一炬,赤地千里民不聊生,而讨董的各路诸侯大军在酸枣踟蹰不前,彼此勾心斗角阿谀我诈,只有曹操年轻气盛,独自领军西进,兵败负伤,差点身死。之后曹操将当时的景象写到了《蒿里行》一诗中。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然而与恶龙缠斗者,自身亦成恶龙。几年后曹操与吕布兖州大战,恰逢蝗灾,食不果腹。缺粮的曹操军只好“杂以人脯”,吃上了人肉。只是不知道当这位枭雄令麾下以人肉为食,从而击败同样因蝗灾而断粮的吕布军时,心中可曾想起过自己的这首《蒿里行》?
不过话说回来,乱世之中人类的节操大抵都是越拼越低的,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许多不忍细读的诗句都出自南北朝、安史之乱跟五代这样的乱世的缘故。白居易写“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时候,恐怕死活想不到老杜还有更惨的“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而老杜写《石壕吏》的时候,老翁家里好歹还能剩下个孙子和儿媳,到了罗隐生活的时代,已经是“八十衰翁住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因供寨木无桑柘,为点乡兵绝子孙”了。
这种不用细思就已恐极的诗句还有很多,这主要是日后神州大地上还要遭受一轮又一轮的战乱与灾难所致。五代混战之后是靖康耻,而后金国势衰又来了蒙古人,明末清朝入关后更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什么"南北渝盟久未和。斯民涂炭死亡多",什么“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一类诗词几百年来层出不穷,不过在我看来,这些诗词固然恐怖,然而毕竟是乱世所作,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作为注脚,也就没有那么惊心动魄了。下面这首诗,才是真正让人觉得恐怖的。
旅食何曾傍肆帘?满城白骨尽灾黔!
市中鼎炙真难问,人较犬羊十倍廉!——蒲松龄·饿人
这首诗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它写得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这年康熙帝先南巡,再西巡,所到之处官民扶老携幼,一片欢腾。这年承德避暑山庄开始修建,“依松为斋, 则窍崖润色; 引水在亭,则榛烟出谷。皆非人力之所能,借芳甸而为助;无刻桷丹楹之费,喜 泉林抱素之怀”。而同年山东大水,蓬莱、文登等12个州县生灵涂炭,饿殍满地,人相食。
当然,康熙也注意到了山东的大灾,下令免了山东赋税。不过当时山东是个什么情况呢?咱们就只说吃人这一桩事好了:
货人肉者,凌晨驱驴,载送诸市肆,价十分羊之一,或炼人膏而渍之,以杖荷坛,击铜板市上,价市乌麻之槽磨者,得入督丼,犹大掌也。——蒲松龄集·康熙四十二年记灾前篇
乱世食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这边擦金涂粉、仔细妆点的盛世下,那累累的尸骨。
所以也就无怪日后康熙到关外巡视时,发现“各处皆有山东人,或行商,或力田,至数十万人之多”了,闯关东闯关东,不是生死关头,谁肯去闯呢?
据统计,康雍乾三朝百余年间各类灾害统计就有 17970 次,其中康熙朝 6161 次,雍正朝 1175 次,乾隆朝 10634 次(数据出自李向军先生的《清代荒政研究》)。然而为什么流传下来的相关诗词并不是很多呢?答案很简单,雍正皇帝曾经追根溯源,深入的剖析过各种灾荒发生的根本原因:
凡地方水旱灾祲,由人事乖舛之所致,或朝廷政事有所缺失,或督抚有司不得其人,又或一郡一邑之中人心诈伪,风俗浇漓,又或有一二大奸大恶之徒灭弃伦常,此数端者,皆足以干天和而召灾异。
也就是说,假如某地有灾荒发生,那一定是你们当地臣民相关工作疏忽,意识没能提高上去,我雍正必须狠狠的收拾你们!加上各种文字狱罗织,所以雍正朝的各位臣工是"其时大臣持禄而阿谀,小臣畏罪而将顺,故淟涊盈庭,无敢发言者"。这也就是为什么康熙一朝时诗人们偶尔还敢发几句牢骚:“哀哉此苍生,谁将奇祸嫁?”、“浮尸入港积芦洲,不饱鱼蝦亦糜烂。死儿抱母乳犹含,数口腰绳连一贯。日炙脂膏水面流,白骨堆沙 燐火灿。未晚荒村鬼乱号,游魂望救还哀唤。”,而到了乾隆一朝,便开始丧事喜办,搞一些“河东大吏各各率属驱行辀,知我陛下日抱苍生忧。道逢老翁哭山径,携妻抱子含悲哽。老翁老翁尔不见,庙堂吁 咈宸衷劳,九年之尧无此圣。”之类的救灾诗了。
只是可怜了这些盛世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