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长头发大眼睛的女孩,她叫雨丝或者丝雨。当时只有十九岁,而关于她的故事,我只知道和她名字一样不甚了然的生活片断,甚至于是真是假都无从考证。我和她相处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但后来想起她的时候又总是很茫然,我无法把她归结为我所见过的哪一类人。说她颓废没落吗?她分明又带着“乐天派”的某些特征,而且可能正做着不凡的业绩;说她激进吧,玩世不恭,看破红尘。她的笑让我想起《聊斋志异》里的婴宁,她喝酒举杯的动作让我想其《来来往往》中的时雨蓬。总之,我完全无法把握她的性格。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是一位天外来客,在这个世界上不曾存在过,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就象一个幻影,在与我相处了短暂的五个小时后飘逝而去,消失在这座小城某个黑暗的角落。而唯有保存在我抽兜里她无意间胡涂乱描的一幅素描似乎能证明,她确乎存在过┄┄┄
深秋的某个傍晚,一位很久没见的朋友带来一位女孩,个子不高,披肩发,一双大而亮的眼睛让人怀疑她带有印度人的血统。他们来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玩玩”。我不知道“玩玩”是怎样一个概念,该进行哪些活动,于是便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的朋友说他失恋了,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在不久前的一个深夜,我的这位朋友曾打电话来大发酒疯,他说现在的女人真坏,他不准备在三十岁之前结婚了,他要在结婚之前玩个够。我问他“玩”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将她们都搬上床?他说没错,他的目标是三十个,而他谈过的十几个女也都无一例外地被他搬上了床。所以我由此完全可以断定,眼前的他满脸憔悴绝非失恋痛苦所致,大概和纵欲过度有关。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位长发女孩,就很有几分为她惋惜。而此刻,她正拿了铅笔在我刚整理好的一本笔记的封面上极用心地涂抹一幅素描,柔顺的长发遮掩了她面部的大部分。
天渐渐黑下来,他们准备走了,而我的朋友执意要我陪他们去玩,而首要的问题是解决温饱问题,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就只好随他们同往。在此之前,我知道了她叫丝雨或者雨丝,19岁。她生在江苏无锡。但离家已十多年,她在上海工作,曾经和西宁发生过怎样的联系,至于具体的情形,我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我的住处远离闹市,我们走了将近20分钟,才七弯八拐地来到一家维吾尔族餐馆门前。朋友老道地点了两份炒面后,把我拉到一边说,你一定要给我帮个忙,我另一个女朋友等我一个小时了,她给我叠了一千只纸鹤,我不去肯定要出事。吃过饭你记着把她送回去,OK?他一面说一面将20元钱塞进我手里,我当然不能要,他也不勉强,没等我同意,他就驾了车子飞也似地逃掉了。
我回到桌前时,她已兀自叫了两瓶啤酒并倒了满满的两杯品尝起来。
我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但他这人太自私了。她说。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的朋友,我和这位朋友并没有深交,但也没有背后说他坏话的必要,况且,我对她也几乎一无所知,只好端起酒杯招呼她喝酒。她想了想又说,你觉着他这个人怎样?
我一面拿起杯子倒满一面说,我和她交往很淡,嗯,他还可以吧,各方面都挺优秀的,当然具体的我不了解。
其实他这人可自私了。那一次一块出去跳舞,他们三个差点为我打起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选了他,可他呢,恋爱时把我撇在一边,失恋了又来找我,想从我身上找安慰。下午在你那儿你不在的时候,你猜他想干什么?他想KISS我,没门,我又不是傻瓜。
我对KISS她的事不感兴趣。又不能不说话,就只好问她,那你为什么要选他呢?
也不为什么,谁不希望自己身边的男孩子帅点呢,可他那两伙计怎么看都不顺眼。其实,我只拿他当一般朋友,我身边的男人多的是,都比他优秀。对,我身边男人多的是。她见我看她的神情可能有些怪异,又补充说。
不懂,我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么多。
你听不懂?她很惊讶,啊,那你还是学中文的(我记不清楚是否告诉过她我的专业)?顿一顿,很突然地就放声大笑了。你听不懂,是啊,你怎么会听懂呢?你当然听不懂。
她的笑肆无忌惮,短促而有活力。我很久没有听到这种笑声了,不太像讥笑,那么,就是酒精刺激了她的脑神经,使她回忆起了某段无奈的经历?但两瓶啤酒还没喝完……
待到笑声嘎然而止,她已显得有些气喘吁吁。
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我很含蓄地笑了一下,并不作答。因为据我的经验,含蓄而深沉的男人总是很容易给对方造成一种很有内涵的错觉。我不知是否渗透给了她这种感觉,但她不管这些,拿起酒杯在桌面上很响地敲了两下,喝酒!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来来往往》中的时雨蓬,那么,她是时雨蓬吗?
这时,两份炒面终于端上来了,里面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很好吃。于是我们又叫了两瓶啤酒一面吃一面喝起来。我不记得她怎么就谈起了她的巴基斯坦男友,她说不像我朋友那样差劲,她说他在武汉大学留学;她说他长得很帅而且很有钱。偏是在这时候他似乎又统统将她的巴基斯坦男友忘记转而谈起了“金钱观”的问题。钱真的很重要,她反复强调说,并一再地套用了“没有钱万万不能”的废话。我告诉她说我来自农村,深知钱的重要性。金钱本身不能代表什么,但它却能证明和说明很多东西,比如说人的存在价值等等。
其实我也非常恨钱,钱总是使我向下。她突然很严肃地抢过话说。我搞不明白她说的“向下”是什么意思,但接着她又说,我喜欢过一个男人,我真的很爱他,可最后却因为2000块钱分手了。他是银行主任,他也很爱我。可我后来问他借2000元钱时……算了算了不说了。
他结婚了吗?我忽然想起了这个敏感问题。结了,而且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对了,我昨天还收到他的信,他说他依然爱我。你原谅他了?是,我原本就喜欢他。那你打算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就这样了。那你很明智。我很认真的告诫她说,你再往前走一步就要犯错误了。
她的话令我想起《廊桥遗梦》里的故事。她说她没看过她不爱文学,于是我就跟她粗略地讲了一遍,但显然我的复述能力很差,几乎要将弗朗西斯卡的心理活动全部省略,情节于是变成:一名摄影记者途经一个小村遇见一名农家妇女,他们互相倾慕,然后疯狂地做爱,然后为了生活的责任分道扬镳。但她仍说她能理解并完全理解。由此我几乎要断定她是一个坏女孩或坏女人,甚至很有可能是位“小姐”。一位曾经和诸多男人发生联系使几个男人险些为她打起来的女人,一个说她身边有很多男人并且金钱能使她向下的女人,一个几乎要涉足婚外恋而年龄不足19岁的女人,你怎样认为她?何况,就我对我朋友的为人来看,他偶尔去找个小姐也算不上有什么奇怪。但是紧接着她的一句话就彻底把我搞糊涂了。我最近做成了一笔大生意。130万的大生意。130万?我表示怀疑。我实在把130万这个数字和她的年龄联系不起来,何况,她如果真能做130万生意的话,她所说的“生意”显然不是指她的“身价”,那么很显然她不是位“小姐”了,但从她的眼神里,我找不到任何撒谎的痕迹。
这很奇怪吗?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赚来的呢?你不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并没有打算要深入地了解你,你如果愿意说的话当然会告诉我。为了挽回先前自己的面子,我有意轻描淡写地说。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当然地”告诉我怎样赚来那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三十万,只是很随便地问我,怎么说是最后一次呢?
你不是说你马上要回上海了么?
……
当我意识到该看表的时候,时针已指向午夜十二点。我们已经吃完了两份炒面,六瓶啤酒,三十串羊肉串以及她独自享用的不知店主从哪里替她弄来的两只造型极怪异的冰淇淋。她说她要上厕所,就走出了餐馆,走进了外面的黑暗里,看不出有半点的踉跄。我以为她不会回来了,但她很快就从我背后在我的桌面上投下一片阴影。我回转身的时候她告诉我说想吓吓我—一个很标准的“梅超风九阴白骨爪”,接着便给我讲了一段有关她“活见鬼”的经历。
她说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回家走进一条小巷,突然看见一个模糊的男人的背影,那个影子好象没有脚,始终在她眼前飘乎不定………
听着她讲这些,我有些毛骨悚然起来。我在想,现在如果突然停电,这里会不会也出现许多飘乎不定的鬼影………
你喜欢他们的音乐吗?她又问我,我这才意识到,放在餐馆一角的VCD一直在播放着新疆的民族音乐。
但她已抛下我不管,开始活动起来,先是指关节,接着是手臂,脖子,腰和臀部,最后终于不由自主地离开座椅,在餐馆极有限的空间里忘乎所以地舞动起来。店主有意把音量开大些,她也就愈来愈疯狂。
她的疯狂显然感染了餐厅的女老板和她的两名伙计,他们好奇地围拢来,为她搬开桌椅腾出空间。女老板甚至热心地拿出自己从新疆带来的舞装给她穿上。她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我们都为她鼓掌。女老板参加进来了,两名伙计参加进来了,她乡遇知音,他们疯狂在了一起。而我,似乎成了局外人。
我不得不承认,她非常美丽,尤其是穿上这身藏蓝色的长裙。轻盈的舞步,苗条的身材,飞扬的裙带和长发,俏皮的微笑,尖尖的下颌,我想象不出她的腰身竟那样柔软。我或许真的醉了,只看见眼前蓝色的波浪不停地翻滚着汹涌着,晶莹而夺目,而她不曾间断的清脆的笑声更如同那波涛俏皮的喊声。。。。。。
当她终于觉着累了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走出了餐馆。我执意要送她回家,她却不肯,你在兑现你的承诺吗?
不,别误会,只是想送送你。
她不再拒绝,突然又很认真地望着我说,我其实没做过什么放荡的事。
我们一起拐了很多弯才走出那条幽深的巷道,同样又走进另一道更为幽深的巷道,拐了很多弯,终于在一扇铁大门前停下来。
好了我到家了,你最好原路返回吧,但是,实话跟你说吧,我看见鬼就在这巷子里,这里面杀过人呢。那神情,狡黠可爱的就像七八岁的小孩子。
见我没动,就又说,我们都该回家了,对吗?
在黑暗的夜色里,她的眼睛大而且亮,我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她柔顺的长发,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本身是想回头看看的,终于还是忍住了,因为,我觉得,那样不够洒脱。
终于走出那条小巷到了正街,看着同样寂静但灯火通明的大街,我知道,这个莫名其妙、没有主题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这之后的很多天,她的不甚至清晰的面容,秀美的长发,飞扬的藏蓝色的裙裾不时在我眼前闪动。我去找了我的那位朋友,朋友说他们早就分手了,而且,他为始终没能从她身上占到便宜大为恼火。而当我终于决定到那条小巷去看看的时候,才知道,它早被列入旧城改造的范围,已经变成了一片瓦砾和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