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期待又不无烦扰地说:“穿这个一定会有很多人围观吧。”她铺开一条新牛仔裤,和我们常见的纯蓝色的不同,这条裤子的裤筒上分别缀了一排棕色的叶片装饰。姐姐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穿上它出门了。那天早晨打水的时候,那几个女生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瞟向姐姐的裤子。空气中似乎沉着一股别样的寂静,没有人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大声说话。那几个女生也没有故意找茬儿,她们打完水就直接离开了,走了好远,我还看到其中两个回过头来,羡慕又不甘心地盯一眼姐姐的裤子。
那天姐姐的新牛仔裤就成了全校议论的话题,还有几个低年级的女生慕名来围观。那样的衣服在镇上的商店和集市是见不到的,那是姐姐从南方城市带回来的。
姐姐并不是顶漂亮的女孩子,在初一刚入学的时候,她也是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生,有几个好朋友,没有树敌。但是不久后程格开始追求他了。程格非常帅气,高高瘦瘦,衣着得体,带着一种不羁的男子气概,女生们都喜欢在私下谈论他,觉得他是遥远而高不可攀。当他开始热烈地追求貌不惊人的刘露儿时,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当时我们学校有几个很高调的女孩子组成团伙,以徐希如为首。徐希如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家里开了一个大厂子。她的衣服和鞋全部是买来的,而不是自家手工做的。她夏天吃五毛钱一支的冰淇淋。有几个女生,家境也不怎么样,加入徐希如的队伍后,不知怎么也开始穿起牛仔裤和运动鞋了。她们一伙人趾高气扬地走在学校里,谁都不放在眼里。除了程格。徐希如暗恋的程格。
有段时间,姐姐不再事事和我在一起。吃饭时不让我等她,放学后也不见踪影。后来我还是听别人说才知道,她是和程格约会去了。一天下午,已经上课五分钟了,姐姐的位子还是空的。老师正讲着课,忽然教室的门开了,姐姐和程格前脚后脚走了进来。有同学不由自主发出含义不明的感叹,连老师都明白了几分。班空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敲我们班的窗户,有人传话说徐希如有事找刘露儿,让她出去一趟。姐姐不理会,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对方坚持了好长一会子,直到上课铃打响才作罢。下午放学,程格刚蹿出去,徐希如一伙人就闯进我们班。同学们知道要有好戏看了,原本打算离开教室的人于是留下来,故意磨磨蹭蹭地整理书本,等着看戏。
徐希如问:“刘露儿,你今天跟程格干什么去了?”
姐姐埋首书桌,不答理她。
徐希如大声说:“你说话啊!”
姐姐依旧低着头,手上开始转起笔来。红皮笔管的圆珠笔在两根手指间灵巧地转动,那是程格教给她的动作。
徐希如有些不耐烦了,随手抄起旁边课桌上的一本书。
姐姐这时抬起头来,问她:“怎么?想打架啊?”
她看起来平静又愤怒。
这个时候教室内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徐希如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了什么事!”
姐姐不是受人欺负的脾性,她站起来说:“我们俩的事不用你管。我警告你,以后别再乱打听我的事!否则要你好看!”
这最后一句,原本是徐希如打算用来威胁的说辞,没想到被姐姐先说出来了。没想到刘露儿竟这么胆大火爆不好惹,徐希如气极了,开始骂人。跟她来的那几个女生也跟着帮腔架势。
姐姐也不示弱,与她们对骂起来。我不会骂人,就默默地走过去,站到姐姐身边。身处骂阵的中心,我只觉自己全然是一个局外人,于姐姐这边毫无帮助,徐希如那边的人也没有把我当成对头,全副火力对着姐姐。两方都守着一些分寸,只管怎么难听霸气怎么说,没有动手。
徐希如忽然住了嘴,因为她看到程格回来了。
程格穿过学生们的围堵,挤进教室,没有理会徐希如她们,拉起姐姐的手,说:“露儿,咱们走。”
他叫姐姐的名字叫得那样自然。被程格牵在手里的姐姐,方才那些粗鄙的骂辞全然无损她的玲珑,她倒是有些害羞了。
我以前一直对程格没有什么感觉的,这会儿忽然觉得他和姐姐好般配。
他们走远了,徐希如一伙讪讪离开。
这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它意味着我们学校的女生势力不再只有徐希如一伙,姐姐身边几个交情不错的朋友也逐渐崛起了。那时厉害的女生背后都有男生撑腰。徐希如身后是她读初三的堂兄,校园一霸。不过没多久她堂兄就辍学了,整个初二年级时无英难,校园势力就都落到程格和他几个好哥们身上。失去了堂兄仅靠家庭背景的徐希如,和程格女友刘露儿正好势均力敌。
此后她们之间没再爆发过严重的正面冲突,小纠纷从不断绝,主要是徐希如一方的主动挑拨。有一次在厕所门口碰到了,徐希如笑嘻嘻地问:“呦,刘露儿,程格怎么没来陪你上厕所?”姐姐沉着脸不理她。她并不想和她们鸡毛蒜皮地吵个不停,平时远远地见了她们,也是能躲就躲。食堂里如是,打水也如是。我们学校里只有一口水管,所有住校学生都要去那儿接水,每天早晨水管旁挤满了人。只有徐希如一伙和姐姐有优先权,每次她们去,其他学生都会自动让着她们。有一次我独自在接水,徐希如她们来了。她们没有仗势欺人,在一旁等着,说了一会话,忽然有人压低声音说:“这是刘露儿的妹妹呢。”
“嗯,倒是很朴素,和她姐姐不一样。”
“人家是好学生,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
她们当着我的面七嘴八舌而浅尝辄止地将我议论了一番。我接完水就默默地离开了。路上想着那几个女生的话。
我和姐姐不是一路人。即使我是和她在一起时间最多的人。她的男友程格我觉得生疏,她的对头徐希如们也将我排除在了她们的斗争之外。她的生活我插不进去。
整个初一学年,姐姐和程格是学校里最出风头的人物,他们甜蜜、拌嘴、再和好,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教室上自习,一起去操场跑步,一言一行都引人注目。有一次,程格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篮球,在操场上教姐姐投篮,周围有无数的同学围观。来自徐希如的挑衅对于这种甜蜜,也只是调剂了。不管徐那一方多么人多势众,对姐姐都构不成威胁。他们的故事甚至传到了校外,学校周围商店的老板也认识他们,并说给更多的人听。
姐姐恋爱的事,似乎也传到家长耳中。升初二时,伯母为了抓姐姐的学习,将她带去了工作的南方城市。那段时间正好姐姐和程格因为什么事在吵架,她没有通知他,就直接转学去了南方。
姐姐不久就给我写来信,里面还夹着一封折叠成心形的信,写着程格收,是要我转交给程格。姐姐几乎每周都有信来,每次都有夹带给程格的信,且比写给我的要厚很多。
姐姐转学后,程格显得很落寞。除了跟好哥们儿陈牧打打球,就是坐在教室后排,读姐姐的信或给姐姐回信。其间,徐希如花样百出地勾搭过他几次,都被他冷淡地回绝了。
有一天,我在走廊上遇到徐希如一伙。徐在几个女生的簇拥下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问道:“刘露儿是不是还跟程格有联系?”
“我、我不知道。”她们的阵势有点儿吓人,我结结巴巴地撒谎。
徐希如没有为难我,丢下一句吩咐:“下次刘露儿再写信给程格,你告诉我一声。”说罢就走开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很是不解。她凭什么以为我会听她的?
不过姐姐写给我的信里再也没有给程格的夹带了,她现在直接寄给程格,我知道这是他们和好了。
徐希如也没有再来找我。不久她转学去了县城一所私立中学。县城里有更多更出挑的男生,听说她不久就在新学校谈了男朋友,估计是把程格放下了。整个初二那一年,学校好寂寥。没有故事发生。初二快结束的时候,一个叫许芳芳的女生崛起了,好像是她家里经济条件好转,衣饰打扮开始讲究起来,身边渐渐围拢起跟班,而她不知怎么与陈牧攀上交情,愈发有了嚣张的资本。不久许芳芳团体就补上了因徐希如转学而导致的空缺。虽然她们的气势与当初的徐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在当时人才凋零的我校,已经足够出尽风头。
许芳芳的失势开始于姐姐的归来。
毕竟还是要回原籍参加中考,姐姐只在南方城市读了一年书,便要转回来了。她旧时的几个好朋友早就在传说这一消息,整个学校都很期待。那段时间正好程格生病请了长假,姐姐不方便给他家里写信,没有办法告知他,不过有好事者自告奋勇地去给他传话了。
姐姐回来的时候万众瞩目。家长早已办好手续,学校提前给她留好座位了。那是初三刚开学的没几天,我们正上着自习,班主任领姐姐进来了。一开始我们谁都没认出她来,她的打扮已完全是城市女孩的样子了。穿着一身漂亮蓬松的连衣裙,亮晶晶的凉鞋,簪着发夹,还挎着一个好看的单肩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老师简单了说了几句,她安然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姐姐变化这样大,连她旧时几个好友都觉得高不可攀,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姐姐其实很爽朗的,她也什么都明白。当天晚上她就笑着对我说:“我穿成这样是不是很奇怪?我就知道大家会看我。好在我还准备了普通的衣服。”
可就连姐姐那些普通衣服,也远胜大多数女同学的衣装。每一天,大家都期待看到她。上课时老师提问到她,教室里也明显更安静,所有人都屏气凝息地听她回答。城市的教学水平高,姐姐的在学习方面的表现是很优异的。
我本来以为,徐希如走后,姐姐可以安静地度过剩余的初中时光了。不料许芳芳继承了徐希如的仇怨,莫名其妙地与姐姐作对,还扬言要揍她一顿。那个时候程格还未返校,姐姐又低调,正是许芳芳声势最盛之时。
一开始是处处看不顺眼,阴阳怪气,姐姐大度不理会。有一天早晨打水的时候,我们班的黎宁不小心把水洒在许芳芳的鞋子上,许芳芳威胁要找人收拾她。黎宁忧心忡忡地靠在教室外的走廊柱子上,眉目忧愁。姐姐问明了什么事,豪爽地打包票:“别担心,我帮你摆平。”当时我们学校的男生帮还是以程格和陈牧为首,其他男生都是他们的跟班。许芳芳的靠山本来是陈牧,不料自姐姐回来后,陈牧也和他的好哥们儿一心,不理其他女生了。许芳芳知道她在那些男生那里失了宠,从此更加怨恨姐姐。
姐姐没有主动提过程格,但有一天,她突然说起,程格快要来上学了。我才知道,他们私下还有秘密的联络。
程格回来,与姐姐没有丝毫生分,两人又迅速地坠入比分别之前更甜蜜的亲昵里。
回来后的姐姐,忙着与程格弥补分别一年的相思,也不大有时间与我说她的事。两耳闭塞的我,倒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与她相关的事。
许芳芳最终与姐姐正面对决过一次。在下了晚自习的操场上,不知有意无意,她们正面相遇了,双方各尽其才,辱骂恫吓对方,据说相当地精彩,结局是程格和陈牧出现领走了姐姐。
面对两个男生的姐姐,瞬间露出笑脸,甜甜地问他们去吃什么夜宵。
程格温柔地对她笑了笑,将她护在身后,走到许芳芳跟前,俯视着她,平静地说:“以后不要跟我女朋友过不去,否则我要你好看。”
说罢他揽着姐姐离开了,留下许芳芳几个面色极其尴尬。
那个晚上短暂而极其精彩的场面被大家绘声绘色地讲述。都有感叹程格那一刻的气概,有人突然想到:“程格和杨小季,谁更厉害啊?”
他们说的厉害,当然是打架的厉害。
杨小季这个名字,蒙着一层阴郁的色彩。一提到这个名字,学生们都不禁有些忌惮。他是一个个头高大、沉默寡言的男生,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与任何学生往来。他是一个特别的例外,关于他的恐怖故事不少,说他手劲厉害,身骨健壮,能一个打八个,但他对于校园争霸不感兴趣,所以校园龙头的位置才落到程格他们身上。没有人见过他动手,但所有人都见过他的眼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有一种亡命之徒的眼神,只消被看一眼,就足够让人瑟缩。程格他们是绝对不敢招惹杨小季的。没有人敢招惹他。但大家最渴望的,仍然是程格这种朋友,因为他长的比杨小季好看。
但我总觉得杨小季比程格好看,或许是因为我与他更近些。他那样凶狠,让人不敢亲近。我想我是全校唯一一个不害怕杨小季的学生。姐姐刚转学回来的时候,许多男生想和她交朋友,姐姐看不上他们,他们就来找我的麻烦,故意引起姐姐的注意。有一段时间,程格还在病假期间,隔壁班的一个小混混老来我们班里,就坐在我们后面,他跟姐姐说话,姐姐不理他,他就拿书敲我的背,或者用笔杆卷我的头发,搞得我不胜其烦。姐姐回过头来骂他,那个男生得意地说:“你不跟我说话,我就欺负你妹妹。”有一天中午,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正沉迷地读着书,忽然觉得有人在身后摆弄我的头发,我转过头,看到那个男生坏坏的笑脸,他问我:“刘露儿呢?”我拿起书站起来,想出去,但是他挡住了我的路。他扬着脸笑着说:“什么时候刘露儿来了我什么时候放你走。”我痛恨那张笑脸,想用书朝他脸上打去,可是我又很害怕。这个时候已经陆陆续续有同学进来了,可是她们都不敢多管闲事。我怯懦地咬着唇,盼着姐姐早点回来。可是姐姐那天和别的朋友一起逛精品店去了,应该不会来太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教室后门进来一个人,他径直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伸出修长有力的手臂扳过那个男生的肩膀,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挥出拳头朝他脸上揍了一记。就这样,他狠狠地揍了那个男生一顿,那男生在他的挟持之下,竟毫无还手的余地。打完之后,他冷硬地说:“以后不要再到我们班里来。”说完,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开了。
是杨小季。那个人人惧怕的杨小季。
那个男生不敢多逗留,灰溜溜地从地上爬起来走了,果然以后他再也没有在我们班出现过。那件事之后,有一些流言说,原来杨小季也喜欢姐姐。这个流言加重了姐姐身上的砝码,那几个原先扬言要揍姐姐的女生息了动作。可是、可是我认为,杨小季是为我而出手的。那个眼神,我久久地不能忘记他留给我的那个眼神,有许多话要说,却宁愿沉默;想要走近,却选择保持距离……在我读的小说中的男主角中会有的眼神,真实地出现在了杨小季的身上。从那以后,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在看不见的表面底下,有了某种暗涌。之后的日子,我常常在路上遇见他,通常都是我正在路上走着,不经意转身,看到他远远地跟在后面,我吓得赶忙回过头来,总是觉得他会从后面追上来,拍我的肩膀,叫我的名字,可是从来都没有。他像一个陌生人那样。从来没有与我交会过。
姐姐那天去精品店,是去给程格买礼物。因为听说,程格快要回来了。
程格回来之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这个流言。他与杨小季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因为这件事,他与杨小季结下了梁子,至少他单方面是这样。
杨小季还是那副孤高寡合的样子,一个人坐在教室的后排,独来独往,静默阴沉。我想程格是有一些怯的,姐姐最终劝下了他。想想也是,姐姐和程格之间,根本就是任何人都插不进去。
我上高中的时候,开始渐渐懂得了女孩子之间的那些情愫。那时我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性格讨喜,我们分享各自初中时代的故事,她经常对我说起,那个时候她在学校里面有多么受宠,多么厉害的男孩子都喜欢她、保护她,虽然也有不少女生嫉妒她,怎么排挤她……我隐隐已经能从她的这些描述中看到那些故事,大概是在每一个初中校园里都会发生的故事,在她的那个校园里,风头尽出的人是她。
你呢?她问我。
而我乏善可陈。我没有故事,我熟知的,只是发生在姐姐身上的故事。
但是有一个故事,是属于我的。是杨小季的故事。我从未告诉任何人。这一次,在面对嫉妒、挑衅、好奇的时候,我不示弱、鬼使神差地,把杨小季为我挥拳赶走男生的故事讲给她听。
不料她这样点评:“他虽然外表冷酷,但一定也很向往同龄人之间打打闹闹的生活。他一定是不甘寂寞了。”
我沉默。我从未想过还可以这样解读。
心里有一些苦涩。
不曾想到,一些年后,我回到家乡的县城,在街头问路,居然遇到了杨小季。
那个时候,距离我们的初中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初中毕业后,姐姐进了一所技校,而程格辍学外出打工。他们仍有联络,只是身边少了当初羡慕捧场之人,他们的故事,也渐渐退去了最初神秘耀眼的光彩,就这样彼此恋慕又总阴差阳错地持续了很多年的纠葛。
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个阳光开朗的男朋友。我们很相爱,杨小季只是我少年时的故事了。
我转身离开,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刘蔚儿。”
脚步慢下来,刹那间仿佛回到了中学的校园里,我在前面走着,知道身后不远处跟着那个男孩,我一直觉得他会叫我的名字,追上来拍我的肩膀同我打招呼,但是从来没有,那个声音从来没有响起。那个男孩总是不远不近,控制着距离。
“刘蔚儿。”一些年以后,在宽阔的街道上,他叫出我的名字,追上来。
我回过头来看他,他更高大了,眉目深沉,不再有少年时代令同龄人畏惧的阴狠气质,是一个将往事深锁的成年人,带着改邪归正后的沉稳。他比我高一个个头,他低下头,像是一片树荫罩住了我,像是要吻我。
那一个瞬间,我感到了内在的跃动。不是心动,不是悸动。就是那种一切沉淀下来,是听到了故事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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