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初一那年,我十三岁。
隔壁班的萍是我的小学同学,课间休息十分钟里我们常会在走廊碰面,有时打个招呼匆匆而过,有时聊聊天。
有天,我和萍正在说话,一个男生冒冒失失闯进来插话:萍,她是你同学?叫什么名字?未等萍反应,我脱口而出:别告诉他,为什么要告诉他?萍微笑,沉默。那男孩转过身冲着我做鬼脸,我扬起眉毛用眼神与他对话:哼,就不告诉你。
萍后来告诉我,他叫健,和萍同班,上课爱说话,很调皮,经常被老师骂。
很快,我就明白地了老师为什么要骂他,很调皮的“很”是什么程度。
自打那天以后,差不多每次我和萍聊天,他都会冒出来,有时在一旁念一些很气人的话,有时居然还会扯一扯我们的头发。我和萍这天自然是聊不下去了,气得直跳脚的我俩常常追着他打。
那时的我很是不明白,明明知道会被打,干嘛总是这样闹。有时狠狠打他几拳,他不生气,也不还手,仍然会笑呵呵地看着你,然,下次继续。偶尔被他彻底激怒,心里曾恶狠狠地暗想:这家伙名字真没有起错,贱(健)!对哒!
还没有来得及记住班上每个新同学的名字,初一的上半学期就结束了。寒假的时光,更是光速流逝。春暖乍寒,柳条儿刚刚抽出新芽,初一下半学期就稳稳当当按部就班地开始运行。
有萍有我的地方就有健,经半个学期走下来,逐渐成为我们的寻常,没什么特别的。
直到有一天。
(二)
因病一周没去上课,再回到校园我感到一切都分外亲切。课间,我兴冲冲地去走廊找萍,萍不在,转身却发现了健。
“哼!又想干嘛!”看到他,我立刻扎开全身的刺。
“不想干嘛,你好久没来上课了,是生病了么?”
“我来不来上课,跟你有啥关系?”
“有关系,见不到你,我很担心。”
“切,你……”打算损他,仰起脸却对上了他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细长的眼睛里倾出温和的月光,湖水般粼粼闪亮,深不见底,暗潮汹涌……
我,被那月光笼罩着,被湖水深处吸引……看到了什么?我不确定。在那一瞬间,我的心脏突然不由自主地非常大力地跳动起来咚、咚、咚、咚……
我回到教室,按住胸口,久久不能平复。这,是怎么了?
至此事情变得奇怪起来。
以后再看到健,我的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地大力跳动。面对他,我会无端端地手足无措,说不出话,也不敢看他的脸。
未见硝烟,兵荒马乱;未有争战,溃不成军。不明所以,不懂应对,唯有逃。
我刻意不再去找萍,为避免路过她的教室,尽量从右面楼梯下楼,终于很少再看到见健。
(三)
世界说大很大,说小还真小。
我和妈妈一起去参加她朋友儿子的生日会,到了人家家门口,敲门前,我整理衣服:“妈,你看这样行么?头发有没有乱?”“行,可以的!”轻轻叩门,敲的那扇门还没开,隔壁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刚刚听到你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健兴高采烈地从隔壁蹦出来。“你家在这里?!”我下意识地问他。“对!”这时妈妈朋友家的儿子打开了门:“健,你们认识?是同学嘛?她是我的小姐姐。”“嗯,年级同学。”
偶遇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未打乱我的生活。在学校远远望见他,我仍然立刻转身逃走,对其避而不见。
暑假来临,我松了一口气,两个月的漫长假期过去,对这个人的印象大约会消逝在风里吧。
没想到,我想错了,暑假里没有繁忙的课业,没有紧张的两点一线的奔波,愈是无所事事他就愈为清晰。不知不觉地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陪着外婆去集市会错认他的身影,偶有一次他还曾进入我的梦里。
(四)
初二那年,第一场雪下的突然,夜半落雪,清早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上午第一节课上完,老师刚夹着课本转身,早已按耐不住的同学们就欢呼着往操场跑。“打雪仗喽!”
我的心也跟着雀跃,忙不迭的和大伙一起跑向操场。雪依然在下,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大雪中我捧起一团雪开始揉雪球。
一团冰冷从背后冷不丁地击中我的脖子,谁?谁这么坏?我气呼呼地转过身,旋即愣住,是他—健。
他距离我十米开外,大雪中的他白白的皮肤,细长的眼睛,挺挺的鼻子,修长挺拔的身材,以前我从未认真看过他,今天才发现这个大雪中的少年其实很好看。对,很好看。
该向他丢回一个雪球么?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想逃,所以我头也不回地逃回教室。
(五)
元旦的前一天,健的同学(他的好朋友)来到我的班级。走进教室他大声问:“谁是艳?”
“是我,干嘛?”我走过去。
“这是健让我送给你的。”他的笑脸上带着一种特殊的深意,故作姿态地从兜里掏出一张贺卡。
同学们好奇地凑过来,我的脸唰地涨红了,一时急火冲心拉过贺卡不假思索地撕了粉碎,转身从窗子扔了出去。
健的同学瞪了我一眼,甩开膀子迈着大步气冲冲地走了。
而我,整个下午都混混沌沌,老师在讲台上讲了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清。放学后,我独自跑到教学楼后面,静静地埋着头寻找那张碎了的贺卡。一片,两片,三片……
回到家,我趴在书桌上,认认真真地把贺卡一点一点拼凑起来,还好,大部分都在,我望着贺卡,看着他写的新年祝福,久久久久地发呆……
我好想念他,我好想见他。
突然一种不知名的力量促使我从书桌前站起来,我要去见他,我要去找他,对,就是现在! 抓起外套,推开门,夜幕中我像一位英勇的女战士带着赴死的决心,朝着他家的方向跑去,一口气没有任何停顿跑到他家,刚站在他家门前鼓起的勇气就散了,探出去的手又缓缓收了回来。我知道打开这扇门,就可以看到他,而他一定也很高兴。可是我不能,不能啊。这,绝对不可以。
那年,舅舅的情人常到我家玩,我记得舅舅的情人曾得意洋洋的对我说:“你看你舅妈多傻!老和你舅舅闹,那不是把你舅舅往外推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禁联想到舅舅舅妈结婚那天舅妈那满月般清秀的脸……怎么就这样了呢?
那年,四哥把女朋友留在大雨里,任凭对方怎么哭泣,他没有一丝怜悯。几个月前四哥还把她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皮夹里……怎么就这样了呢?
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和电视剧里书里的爱情根本不是一回事。那个时候如果你问我什么是“爱情”?十三,四岁的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你!!!
(六)
初二下半段期中考试结束后,隔壁班“半牙”来找我,(“半牙”是个女生,因为不小心磕掉了半颗牙而得名“半牙”。她非常活泼,忙于各个社团活动,所以整个年级没有人不认识她。)她递给我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终于考完试了,一起去看电影吧。落款是健。半牙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去吧,去吧。我也去。”我失神地看着她缺失的那半颗牙,半天说不出话,心里想去又不想去。“没有拒绝,就是答应,就这么定了哈!那天我去接你一起去电影院。”看到我的反应,她愉快地撂下这句话飞快地跑回班级。
约定看电影的那天,听到半牙在我家楼下大叫我的名字,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我从未怀疑她有知道我家住哪的能力。
半牙拉着我的手,穿过小巷,街道……明明二十五分钟左右的脚程,那天怎么那么近?
我们站在斑马线边上等红灯,电影院就在马路对面,远远的我看到了健,他望着我,我仿佛看到他那张带着羞涩和欢欣的脸。
我知道只要跨过最后这条马路,我就会走向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健……可是,对不起。我们之间隔着的这条马路,对于我来说就是整个银河系。
绿灯亮了,我甩开半牙的手,转身,用尽力气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七)
所有的一切,在初二学期末毫无征兆的悄然而止。
健离开学校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退学的消息。
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仔细想想,我从未了解他,自我对他开始有心跳的感觉以后,我不敢看他,更不要说近距离的观察,以至于后来记忆中他的样子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
他的兴趣,能力,习惯……我一无所知。
但让人窒息的思念是真的,灼热的情感也是真的。
我究竟喜欢他什么呢?
与其说爱情是盲目的,不如说爱情本身是无条件的。它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相互吸引,是一种让人近乎魔怔的自然力量。
70末80初性教育缺失的背景下,原是正常而美好的情愫,十三岁的自己更多的感受却是羞耻。那时的我没有向任何人倾诉,终日像个受惊的小兽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压抑而痛苦。
(八)
如果给现在的我一次机会回到十三岁,我依然如是选择。
但我会去看那场电影。因为他,因为这份无法复写的纯真情感,那部电影一定会是此生当中最难忘的一部。
我会近距离的好好看看他,把他的面容牢牢记住。
我会在电影散场之后很真诚地谢谢他,谢谢他请我看电影,谢谢他喜欢我,谢谢他点亮了我那段时光。告诉他我不能接受他,不是因为他不够好,而是十三岁的我没有承载情感的力量。我会拜托他好好学习,我衷心希望在未来看到更优秀的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