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会喝酒。
这句话在东北方言里的意思其实是:父亲的酒量不好。
不论白酒啤酒,父亲都可以喝上两口,只是脸马上会涨得通红。记忆中,很少有父亲喝酒的场景。我觉得他既不会喝酒,也没什么喝酒的欲望。
在我的童年,家里很少招待客人。我猜那个时候大家都比较穷,自己吃饱都不容易,哪里还有余粮招待客人。不过,父亲的内向和不喜交际也是真的。
偶尔有一次,父亲招待一个同事到家里吃饭,结果那个叔叔喝多了,在饭桌上嚎啕大哭,让我心生恐惧。
第一次正式喝酒,喝白酒,是高中二年级。当时一个玩得不错的姜姓同学的女朋友要跟他分手,求我帮他写封情书。我把平时读爱情小说时酝酿积攒的罗曼蒂克写了篇作文,不成想他的女朋友真的就此回心转意。姜同学很激动,非要感谢我。于是我被他拉着平生第一次下了馆子。四个菜,一壶酒,总价5.5元人民币;记得其中一个菜是鱼块,酸甜脆滑,与家里饭菜口味迥异,至今记忆犹新。
喝的应该就是东北的散装白酒,涩而淡,其他没什么印象。
所以,我喝酒的基因并不突出,但起源却相当有趣。第一次喝酒,与罗曼蒂克有关,但却与我自己无关。
长春虽然离家不远,但对于十八岁之前一直没有离过家的我来说,这座普通且稍显破败的东北省会城市,仿佛异国他乡一般遥远。
离家带来分离的痛苦,以及大城市长春带给小镇青年的压抑和自卑,始终是大学四年里的心结。
二舅和小舅两家都在长春。特别是二舅,本来就与母亲相近,对我就更为关照。二舅家里有四个表姐,外加四个表姐夫。其中大表姐夫姓程,大我24岁,同样属狗,当时是解放军兽医大学的外语教研室主任。因为本身就是家中长子,又是军人,再加上连襟中老大的身份,大姐夫的气场着实强大,为人四海。
第一次在大姐夫家吃饭,他拿出一瓶白酒和四瓶啤酒,对我说:咱俩从白酒开始,齐步走,喝多少看你自己;但之后一人两瓶啤酒,是必须干掉的。
酒过三杯,大姐夫已经开始微微出汗,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会喝酒、能喝酒的人的特征之一。他仔细看看我的脸,连声问:怎么样?我看你好像没事儿,要不要继续?
白酒开始让我逐渐飘忽,人也变得没有那么拘谨;另外大姐夫的表情和语气,让我知道他正如一个赛跑选手,刚刚起步,充满了对继续加速和冲刺渴望。
我说:好像没事儿,咱们继续。
结果,那天我们两人喝完了一瓶白酒,还有四瓶啤酒。然后,我在他家的卫生间里一通狂吐,秽物四溅,而我还记得用卫生纸四处清理,然后若无其事地出来继续喝汤。
四年过去,毕业前最后一次在大姐夫家喝酒的时候,说到我没在家里喝多过,外甥女媛媛忽然说:小舅,你不是第一次就在我们家吐了吗?
我楞了一下,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只是从没有说破而已。
第二次喝酒,缘起于亲情,夹杂着讨好与伪装。
而大学的酒才刚刚开始。
大学期间,我基本上保持每两周去大姐夫家喝一次酒的频率,其他三个表姐夫也加入进来。家庭聚餐就更加热闹,酒也就越喝越多。我开始学会在喝酒过程中数桌上有多少个盘子,来确定自己是否还清醒,是否需要停下来。但真到数不清的时候,想停下来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我再也没有在大姐夫家吐过。
我都是吐在外面。
记得一个冬夜,喝多了酒从大姐夫家出来,在长春市中心下了公共汽车,走路回学校。天上有皎洁的明月,辉映着满地白雪,世界变得明亮,却又保持着夜的朦胧。我踩着皑皑白雪,踉跄在清冷的月光中,听着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心情奔放,似有火在身体里面烧。来到市公安局的院墙外,我不要绕路,直接翻墙。跳进去一看,应该是公安局的后院,落脚之处是一个花园,树影婆娑,我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前行,忽然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雪地上。冰凉的雪摩擦着我的脸颊,我就势躺在雪地上粗重地呼吸,忽然一瞬间,发现头顶夜空澄澈,一轮明月,光华万千......,我情不自禁,喃喃自语:真美啊......
当然,大学期间最多的还是与好友、同学喝的酒。
某年元旦,在吉林大学七舍一楼那间肮脏的宿舍里,在两排上下双层木床包夹的狭小空地上,12个北方的、南方的、高大的、矮小的、结实的、清秀的青年学生,分两排对面挺直而立,人手一只刚从楼下小卖部买来的750ml的啤酒,如冲锋前的勇士一般,一饮而尽,无一例外。冰冷的啤酒,带着东北十二月的天寒地冻,如冰碴一般从喉咙、食道、一直刺痛到胃,有南方同学直接就喝吐了。
这场景历历在目,恍如昨天,包括当时在喉间压抑不住翻腾上涌的刺痛感。
也记得在七舍楼下左老太小卖部,与好友肖老大,就着几包朝鲜族小咸菜(桔梗或者牛筋,那个牛筋我从来没有嚼烂过,都是整个吞下去),吹着现在完全记不起来的牛逼,喝了八瓶啤酒的经历。八瓶喝完,还可以走路回宿舍,让我心里有点得意。但随后上厕所,一只脚滑进了小便池,破坏了收官的完美。
所以,在大学里喝酒,首先是因为友情(喝酒的纪录,一定是和同学、好友一起喝出来的);其次是因为理想(或者叫吹牛逼,不过,如果不吹牛逼,上大学干嘛?)
大学毕业的时候,坐在就要出发南下的火车上,对着站台上送行的同学,我忽然失声痛哭,也许是哭得非常投入、状极凄惨,透过朦胧泪眼,我依然看见两个女同学携手并肩,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N多年以后,我知道那是生命中真情流露的一刻,擦掉令人羞愧的涕泪,我带着再一次分离的撕裂与创痛再次启程,目的地:烟花三月、草长莺飞的江南。
工作第一年喝过两种从前从没有喝过的酒。
办公室对桌是一位杭州男同事(其实老家是温州,但妻子是杭州人),有一次邀请全科同事(其实也就四五个)去他家包饺子,喝杨梅酒。我当然喜欢饺子,那是东北的味道,家的味道。
至于杨梅酒,我惊诧于她玫瑰花一般美丽的颜色,但甜得人发腻的味道,却让我完全无感,甚至带着小小的轻视。这也算酒吗?
九三年港龙航空要开通香港到杭州的航线,宴请机场当局相关服务单位人员。宴会就设在杭州赫赫有名的最高档的五星级酒店:黄龙饭店。三桌,每桌大概十几个人。精致的陈设、精致的碗筷、精致的菜肴。港龙公司代表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致辞。作为第一年工作的大学生,我谁都不认识。非常不自在,试着与旁边一位兄弟搭讪,原来是局长司机。
那是我第一次喝黄酒,温热了之后,加了话梅和姜丝,透出一缕甜丝丝的气息,但又不至于完全失掉酒的感觉。
我要坦白,杨梅酒和黄酒从来就没有成为我的心头之好,我对她们颇有微词:杨梅酒作为同事家里自酿的甜酒,我鄙视她,也看不到同事之间彼此亲善的愿望和温情;黄酒+话梅,又让我在豪华五星级饭店的餐厅中自卑得无所适从。
深圳是我工作的第二站。我又回到了最熟悉的啤酒领域。
加入深航的时候,正值公司草创。一群五湖四海的年轻人,在精力过人的杨经理带领下,天天工作到深夜,然后一起到旁边的大排档(当时新学的广东词儿)宵夜。
深圳金威啤酒是大排档的标配,一统天下,唯我独尊。不过还好,虽然都是年轻人,但基本不拼酒。
不管喝得多晚,即便是喝至凌晨2-3点,明早都要8点准时上班。
一次和朱姓同事一起酒后步行回宿舍,他仰望深邃的夜空,忽然说了句:想想我们是在创建一家航空公司...
我在心里为他补上下句:多牛逼啊......
然后我就打了个嗝,鼻腔中全是金威啤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