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去办公室的路上,经过西西雅图大桥,迎面矗立着一副巨大的广告牌,整幅黄色的鲜花和高原,和一个小镇名字:WENATCHEE。
1、
故事是从一张在车站捡到的驾照开始的……
除了驾照,还有银行卡和学生证。
驾照的地址就在不远的韦纳奇小镇,我决定直接开车送回去。
小镇坐落在黄土高原之上,被韦纳奇河与哥伦比亚河围绕,这里的山都是圆润肥沃的土山,有水的地方就有高大的树木和灌木林,没水的地方是高草和野花,沿着大河是翠绿茂盛的苹果园。
山脚下,路的尽头就是寻找的房子,面朝大河春暖花开,有一条长长的下坡路,刚好有一辆桔红色的牧马人迎面驶过,交错的瞬间,一个金发碧眼年轻人微笑着向我挥手,缓缓从身边经过,在路口尽头山坡上,稍稍停顿,然后转弯,消失在下午水天交汇的阳光里……
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我问FIONNA在不在?她说不在家,她是她的母亲,她刚刚出门。我说明来意,她一眼看到我手中的驾照,立即露出惊喜的笑容。告诉我刚刚开牧马人出门的就是她女儿。她的名字是Pauline Hallaq。
FIONNA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在小镇的自家冰激凌店打工,小店在小镇最热闹的街道,精美的门头,店里只有她一个人,主营各种冰激凌和饮料。我进去的时候前面有一家人,母亲和两个孩子,我进去一会,后面来了一队人,有四家。我对他说,我总是给人带来好运,每次我进哪家店,马上就招揽一堆的生意。她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容,热情地介绍不同冰激凌和道谢,人很多,我买好就赶快离开了。她马上开始又热情招呼后面的。
在外面街道的长椅吃完冰激凌,甜美的味道让人回味,天色渐暗,我又走回小店门口,透过昏黄灯光的玻璃,店里空无一人,看到她消失了笑容,有些忙碌之后的落寞,坐在高脚椅上,目光空洞地看着柜台。她觉察到有人路过,以为我要进去,马上准备起身并露出微笑,我没有进去,她于是又轻轻坐下,恢复先前落寞的神情……
路过窗前的瞬间,在昏暗的灯光里,清楚地记得她的穿着,一件蓝色牛仔裤,一件红白花格子衬衫,一双白色板鞋,长长的麻花辫,和那个瞬间门前月季的花香,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她温暖笑容过后的落寞表情……
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疫情才刚开始。
去年六月,我们一起去餐厅吃过饭,之后不久就听说她感染病毒。我心怀歉意,她说和我没有关系,而且因为她打过疫苗,很快就痊愈了。
她是爱尔兰移民,身材高大端庄,这和她女儿苗条身材非常不同,父母都还在爱尔兰,她每年都要回家看望,因为疫情她去年没能回去,九月的时候她不得不回去,父亲也感染新冠,她回去终于见到父亲,但是没几天父亲就去世了……
现在很多人都这么说,如果你在美国,你的朋友中没有得新冠的,就说明你没有朋友……
感谢她让我相信自己还是有朋友的……
从父亲葬礼回来后,她来找我聊天,说起父亲去世前后的事情,我按照西方电影看来的经验,告诉她我很难过等等,但是意外的是,她的反应与我想象不同。
她说起她的父亲在离开前,见到了所有村里的朋友们,和家里所有的孩子们在一起,他在村里如何的受到爱戴和尊重,他在教堂的葬礼去了那么多的人,葬礼如何庄重……自始至终好像她讲述的不是葬礼,而是一场聚会……她的感情一直是感恩和满足,这让我联想到自己父亲的葬礼,虽然已经很好了但是充满遗憾和困惑,在她的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种我不了解的,但是很想了解的东西……
2、
这是一条笔直但是高低起伏的,看起来没有尽头的步道,横穿数条山脉,有数个U型峡谷,山峰的这边看对面近在眼前,走起来要穿越漫长峡谷。路上有一座马场,胖胖的母亲开出30米长的运输车,瘦高的女儿在车前指挥方向。
路过的牧场院落学校马场,这条路走起来莫名的熟悉,像是小时候故乡的一条路,起起伏伏走来恍惚间觉得从小时的故乡走到现在的这里……
在一个路口,路边停一辆本田汽车,一个中年男人走在我后面,我站到车边让路给他,并且查看走过的路。出乎预料这个人跟了过来,并且开口和我说话。长时间的沉默和他不客气的声音吓我一跳。
他声音有点大,不客气的问我:“你在找什么?!”
我吃了一惊,顿一下告诉他我在找路。
他要我等一下,然后开车门放下登山杖。原来车是他的,我站在他的车边东张西望,很可能被怀疑偷车贼了。他打开手机地图,走到我跟前指给我看,但是他离我太近了,我感到不安,悄悄退后一步。
我来到西雅图三年了,认识过很多当地人,还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大多不了了之。如今没有了那时的热情,特别近一年的两国急转直下的关系,甚至尽量避免交往了。
“你是中国来的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是,他告诉我他以前去过中国很多地方。
“你去过哪些地方?”
“上海,北京,武汉,南京,广东……”
“你说的是广州吧?广东是一个省。你去中国做什么?”
“生意上的事。中国周围的城市我也去过很多,曼谷,仰光,胡志明……”他挥舞着一只手臂,从北到南画着地图,“我最喜欢的是胡志明……”
“为什么?”
“一个让人难忘的城市,还有那里的女人,你知道……”
我是在找路,但是他以为我是迷路了,他告诉往回走,路过一个马场,说到马的时候,我第一遍没有听懂,他感觉到了,说了第二遍,看我还是在思考,就双手作出牵马缰绳样子表演骑马的样子,嘴里还发出马的叫声。
他的发音其实很标准,只是我学习的英语不太标准,所以有时反而听不懂。
他走在我后面的时候,我知道有一个人的影子,现在我可以清楚地看清他的样子。他出了一身汗,汗水从脸上噼里啪啦掉到手臂上,他问我:“我就住在附近,你确定不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我可以找回去,这是一条单行线。”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
“为什么?”
“我去中国的时候,我找路的时候,那里的人每个人都很热情地告诉我,给我指路,你走这边,你走那边……”
他问我的名字叫什么,我告诉他Harvey,他说:“不是英语名字,是中文名字?”我告诉他中文名字,他非常清晰地叫出来。然后伸出手与我握手道别,“Mike,my name Mike!”
不久我在机场再次遇到Mike 。
在值机柜台前,我前面一个人与值机的服务人员相谈甚欢,看见他把作废的一张单据团成一团准备扔掉,但是两边都没有垃圾箱,于是他把右手自然放下,看四下无人注意,用手指将纸团弹到右边值机柜台一个人的脚下。
我们同一个航班去新泽西,我们登机时,看见他与空姐熟悉打招呼,寒暄,然后我们被指引进入头等舱。我跟着他免费享受了一次头等舱的待遇。
“这是怎么回事?”我困惑地问他。
“我是老鹰篮球队的领队,这个空姐是我们队长的女朋友。”
这次只是飞机的头等舱待遇,后来经历过候机厅和机场接送,感受也是完全不同;还有大使馆特别通道,完全越过所有值机安检海关等流程,直接从办公室开车到专用停车场,开门就来到登机口。同样的旅行,同一架航班同一个城市,但是不同的人经历完全不同,甚至他们全程不同的通道和时间,互相根本见不到。
我们看起来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实际上这个城市是由很多不同的平行世界组成的,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有一些地方,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去,甚至根本不知道。
他最爱杀价,他叮嘱我:“要是你有什么东西要买,自己不要问,丢个眼色给我,底下的由我来。”
看他讲价真是精彩。他会争论,哄骗,发脾气,设法叫卖方心软,嘲弄他,挑剔毛病,吓唬不再踏进人家店门,叹气,耸肩膀,正言相劝,满脸怒容朝外走,到最后争到他出的价钱时,惨然的样子摇摇头,好像无可奈何只好屈服一样。然后低低用中文对我说:“买下来,加倍的价钱都还是便宜!”
3、
5号州际公路纵贯美国西海岸,但她并不总是南北方向,在塔科马附近,因为城市与河流走向的原因,有一段是东西盘旋的道路,并且有很大起伏,如同一个巨大发射台,又像一个瀑布,把20个车道的钢铁洪流经过旋转加速远远抛射出去。
对面直行的车辆呼啸而过,错车的瞬间近在咫尺,各种颜色,各种不同的车辆,形色各异的司机:男女老少,黑白黄棕,长发短发光头,微笑忧愁愤怒歌唱,目光短暂接触,带着各自十几年几十年的全部经历,潮水般奔涌过来……
高速公路快车道,伴随激烈音乐,一辆红色野马敞篷跑车一闪而过,一个女孩长发飘扬,却没有来得及看清脸庞。加速追赶,却越追越远。并进快车道渐渐追近,终于一车之隔,但是一直是背影。找机会换进慢车道超车,几乎平行几乎看见她的脸,突然入口的车插进来,又丧失机会。你追我赶不断变道,时间很快半小时过去,终于超车成功,转过脸,看到她,戴着墨镜,迎风飘扬的黑发,嘴角的微笑……
在加油站,排队等在她车后,她插入油枪,折腾一番,迟迟无法加油,然后示意我这个油枪坏了。开到前一个,我顺位跟进。但是她又重复前面的过程,还是无法加油。我走过去,扫卡,拔下油枪,加油,第一次弹起,第二次顺利开始。她一脸困惑。有时候就是这样,我也遇到过相同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
她有运动员一般健壮的身材,古铜色皮肤,脸上有细密的雀斑,手臂蓝色的鲜花纹身。她的名字叫Amanda,她也住在韦纳奇小镇,是来自阿根廷的混血印第安人。
后来我们成为同事,工作中Amanda是外方的业务对接负责人,平时是最难对付的人之一,面对我方截然不同的工作方式,投诉,拒绝,讨价还价,追问为什么,不回信,不接电话,都是她,但是也有几次非常帮忙。之一的意思是还有几个:ADAM,ALICA,我发现大部分都是A开头的。
于是我请他们吃饭,这次是日餐。每个人都点了不同的寿司,生鱼片,天妇罗等等,出乎意料她点的是汉堡包和薯条,我心想她应该是不小心点错了,也不好纠正,就装着没看见。
后来我发给她的邮件被退回,才知道她结婚了,改了姓氏和邮箱名字,AYALA,好像是一个地产的家族,后来怀孕了,准备休假半年,回家生孩子。回家之前,她回请我们一起吃饭,这次是西餐。大家都是牛排,鱼排等等,我阴差阳错地点了一个是和她上次一模一样的汉堡包和薯条。她估计我应该是不小心点错了,但是也不好纠正,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会。
她弹起吉他,用西班牙语给我们唱了一首León Gieco的歌曲。大家都觉得她应该去油管开个频道。
Sólo le pido a Dios
Que-el dolor no me sea indiferente
Que la reseca muerte no me-encuentre
Vacío-y solo, sin haber hecho lo suficiente
Sólo le pido a Dios
Que lo-injusto no me sea indiferente
Que no me-abofeteen la-otra mejilla
Después que-una garra me-arañó-esta suerte
我只懇求上帝\莫讓我對痛苦無動於衷\死亡雖不曾找上我\但空虛孤單因沒全力以赴。
我只懇求上帝\莫讓我對不公不義無動於衷\我還來不及轉過臉\魔爪就已抓壞我的運命。
我只懇求上帝\莫讓我對戰爭無動於衷\它是特大怪獸,踐踏了\所有困窮無辜的人。
我只懇求上帝\莫讓我對狡詐欺瞞無動於衷 \如果賣國賊比咱們多數人蠻橫\咱們不要輕易放過他。
我只懇求上帝\莫讓我對未來無動於衷\(絕望)無助的是被強制驅離\生活到異國的土地。
我只懇求上帝\莫讓我對戰爭無動於衷\它是特大怪獸,踐踏了\所有困窮無辜的人。
4、
我的办公室门前的停车场,可以停靠六排车辆,最远的那个位置大概有60米远。我远远看到最远的那里,有一辆F-150福特皮卡,一个男人躺在后车厢下面修车,过了一会,油箱开始哗哗地流淌。
我是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开,回来时看到满地的汽油,没有人,仔细看油箱被钻了一个洞,这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对。有同事过来,她的车泡在汽油里,无法启动。于是我们报警。
几分钟,消防车开过来,四位全套装备的消防警察,很快找到车主,确认是油箱被盗。消防警察穿着消防皮靴,围着汽油走了一圈,用吸油纸把大片汽油吸干,然后用专业的高压喷气设备把余下汽油吹散。这时警车来了,是一位崭新制服,年轻英俊的华人警察。
他的名字是阿平(Ah Pung),英语和中文都非常流利。阿平的祖辈是中山乌石人,早年“卖猪仔”(五年合约,每月薪金五美元)到夏威夷当苦力,娶华裔土著,生下数子女。
他个子不高,有着瘦削而硬朗的脸庞,右眼上有一道伤疤,眼神坚毅。脸上的刀疤,是他抓捕犯人,在近身扭打时,反抗者挥舞一把镰刀划烂的。
阿平目光威严,身材灵活,阳刚十足,武艺超群,令匪徒闻风丧胆。因为他的鞭子打得出神入化,跟《夺宝奇兵》里的印第安纳·琼斯一样,犯罪分子都害怕。 这功夫,是他年少年时期在韦纳奇牧场当牛仔的时候练就的。
作为华裔,穿上便衣,很容易在唐人街里查案。他去一个大地下赌场抓赌,里面有四十多个赌徒。 赌场位于唐人街中心的中央车站拐角处一栋楼的二层。从一楼上去到赌场,一共有四道门,统统有人把守,一看到警察就会喊叫通知赌徒撤退。 阿平戴了帽子、墨镜。他没穿喜欢的西装,而是穿上了中式便装,他把嘴唇上面抹黑,装成没刮胡子,一幅邋遢的样子。 他靠这种“匪徒”打扮越过了三道门,进入赌场,望着在场的四十多个赌徒。 很快有赌徒认出了他,刚刚喊出“警察”,阿平就甩起了自己的长鞭,“啪啪”地炸响了空气。 就这样,阿平把四十个赌徒全部逮捕了。
年轻时候对枪械的热情,现在已经大大消退,人就是这样,喜欢的就马上去做,否则只有遗憾。我还是从他那里学到很多,包括实弹射击的经验,中国男人种族性别的双重歧视,优秀的中国人和中国男人…..这个以后有空再说。
那一天碰巧在他的警车上,遇到一次撞停的惊心动魄的经历,但是他告诉我:这对于他来说是正常的事情……
一辆丰田凯美瑞,超速开过,阿平打开警笛追停。是德州的车牌,枪支泛滥的一个州,司机主动伸出手,展示驾照。
阿平告诉他80的限速,他的车速130。“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可是美国公民。”司机有些看不起黄皮肤的阿平。阿平只能回答:“哦,巧得很,我也是美国公民。”
“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休斯顿来,去斯波坎找我妻子。”
“有没有保险?”
“没有。”
这时闻到车里明显的大麻味道,阿平让他下车,但是他坚持不下车,“如果我第三次告诉你还不下车,就把你拽下来!”
这时意想不到的的事情发生了,司机突然发动汽车,加速疾驰而去。阿平从容上车,告诉我系好安全带,于是我第一次经历了自己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速度。福特V8最高时速大概是240公里,这是我有开车经历来从来没有达到过的。180公里轻松过弯,但是没想到凯美瑞有这么快,200,220,不断超车,凯美瑞开始逆行,阿平请示并决定撞停。
需要在空旷的地方,在3次超车之后,短短3分钟左右,机会来了。220公里,车头平行后车门时,轻轻左拉方向盘,撞击后车门,前车疾速右转,失控冲出道路,翻到在路边沟渠。阿平迅速减速掉头,同时支援的警车也闪着警灯飞驰而来……
5、
WENATCHEE的高原,峡谷和齐腰高的俄勒冈向日葵。
辽阔的高原丘陵,眩目的阳光下,蓝天白云排山倒海扑面而来,白色的苹果树,绿色小麦草,黄色俄勒冈向日葵,蓝色的谷仓,低空掠过的巨大飞机,风吹草地波涛汹涌,起伏的草丛泛起银白色光芒。远处的雪山,蜿蜒曲折的韦纳奇河与哥伦比亚河,静静流淌……
齐腰高的俄勒冈向日葵,先是一丛,再是一片,后来开满整个峡谷,在山坡的另一面,漫山遍野盛开着,如同花的海洋,走在花丛之中,人的身影时隐时现,随手就可以摘到满怀的鲜花。羊肠小道在花草丛中曲折盘旋,只有在人多的时候,才依稀分辨出道路到达顶峰,其他的时间,道路很快就会被花草覆盖消失……
响尾蛇盘踞在道路和草丛的边缘,与周围的土地山石浑然一体难以分辨,当有人走近的时候,它们会发出清晰响亮的声音,警告路人。这声音与知了的叫声非常相似,如果不仔细分辨会误以为灌木丛中的知了在鸣叫。
城市里一张张普通的面孔后面,每个人都有着他们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生活中的惊心动魄,生命中的波澜壮阔。
眼前浮现出很多张脸,他们属于那些在我们生活里勤恳运行,默默存在的陌生人,我们在大城市里只有单纯的金钱或业务往来,但你不知道,其中某人的背后,或许有属于他一个人的波澜壮阔……
他们都住在韦纳奇,这个我一眼难忘的高原小镇,我真心希望,以后可以在这个小镇住下来,做他们的邻居。也希望朋友们有机会来这里旅行,临行前别忘了通知我一声,也许我可能给你当一个不很出色的向导。当向导在我只是一个漂亮的借口,其实我私心里也很想找个机会去重游韦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