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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鸡场主人夜晚巡视养鸡场的时候,在角落里发现了瑟缩着的小红,他以为小红是从笼子里跑出来的,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发生,弯腰把小红抓起来,塞回了笼子里。
小红并不是这家养鸡场的鸡,而是附近一户人家散养的鸡。它被那户人家买来的时候还是一只小鸡崽,全身淡黄色绒毛,叫起来叽叽喳喳。小时候它和几只同伴被养在砖垒的鸡窝里,等它们毛色渐渐发生变化,能自己扑腾出鸡窝,主人家也就放任它们自由了。
开始的时候,小红和同伴们在院子里转,刨几下小石子,啄几只小虫子,也挺惬意。有一天它们顺着排水沟钻到了院子外,挨挤着,溜达着,一转弯,大自然广阔的天地展现在它们面前。
小红和同伴们疯了,一个紧挨一个朝田里跑去,尖嘴啄到的都是新虫子,爪子刨到的都是新草屑,它们跑到枣树下,啄树根,刨枯叶,尖嘴紧忙活,爪子也不得闲,它们开心到扇翅膀,想飞力有不逮,于是它们咯咯叫,叫声参差不齐,咯咯咯咯,听取鸡叫声一片。
小红和同伴们的世界变大了。小时候它们长在鸡窝里,方寸之地,脚下是砖,四周也是砖,在它们的认知里,世界就是暗红色砖与砖的世界。等它们能扑腾出鸡窝,世界里多了很多东西,扫把、羊、狗、啤酒瓶、三轮车,世界变得多样又鲜活起来。现在呢,它们跑进了更大的世界里,花草树木,风吹叶落,水荡轻波,它们的眼睛应接不暇。
它们不张狂,不敢要雨要雾又要风,它们只是要虫要蚂蚱要蚯蚓,院子里没有这些,外面的世界才有,它们爱上了外面的世界,愿意天天来到外面的世界。可鸡的世界里艺术发展还没有成熟,没有一只鸡唱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这天它们跑出家门,跑得有些远,有一根枯树枝引起了小红的注意,小红啄得有些认真,再一抬头,同伴们都不见了,小红自己不认识回家的路,有些慌了,急得咯咯叫,四处跑,跑到一趟砖房外面,听到砖房里传来成片的咯咯声,小红围着砖房转了几圈,看到砖房门敞开着一条缝,小红钻了进去。
一进砖房,小红本就圆溜溜的小眼睛立即瞪得更圆了,它简直难以置信,这趟不长的砖房里竟然拥挤着这么多的同类,铁笼子左右两边上下四排,排得整整齐齐,一溜看过去,挨挨挤挤,站得密密麻麻全是。什么东西数量一多起来,就有了气势,可这些同类们不符合这个规律。它们数量很多,咯咯的叫声也不是以前几个同伴那样零零星星,而是成规模的,成规模该有气势,可这么多同类的叫声凑在一起,却成了一洼浑浊的水,一片杂乱的草。小红的同类们吃于斯,排泄于斯,长于斯,整趟房子里充斥着燠热的腥味和鸡屎的粪臭味,小红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像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如果鸡有的话,转身就想往外跑,一回头,房子的门已经被风吹得关上了,小红再回过头来,看看左右两边上下四排拥挤在一起的同类们,身体开始发抖,它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直到养鸡场主人把它抓起来塞到了笼子里。
小红被塞到了左边上数第二排的笼子里,左右都有同类,可同类对于小红这个新鸡毫不在意,它们站在笼子里,呆立着,偶尔从嗓子深处咯一声,完全忽视了小红。小红站在笼子里,和其他鸡一样把头从笼子里伸出来,站久了,它想转个身,可笼子很窄,挨挤着左右同伴,根本转不过身。小红看看左右和它毛色相似的同类,想问问它们关于这里的消息,可它呼唤了几声,同类都没有回应,小红好奇地看向同类,正看到同类的眼睛,小红被同类的眼睛吓一跳。小红嘴下面是饲料槽,头一伸就能够到饲料,可它现在没胃口,吃不下。小红抬头,旁边有个红色的东西,它用嘴啄几下,渗出了几滴水。小红想眯一会儿,可砖房里的灯泡亮度很高,它就算闭上眼,光也能照透它的眼皮,它只能凑合着,低头趴了一夜。
砖房外很远的地方一声公鸡啼鸣让小红回过神来,尽管砖房里还是“浑水”肆意横流,“杂草”肆意丛生,可外面的那声鸡鸣高亢响亮,像一支箭,穿过“浑水”与“杂草”,从远处射进了小红的耳朵里。天亮了。小红咯咯两声,想起那群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里,也有一只公鸡,毛色鲜艳,鸡冠高挺红亮,早上的叫声能穿云裂石。那只公鸡同伴最认识路,小红想,昨天要是紧跟着它,也不会落到这种境地。清晨的白光从窗子外透进来,小红看着窗子,想着公鸡同伴这时候应该也要啼鸣了,它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小红憋急了,拉了一泡屎,小红饿了,伸出脖子啄了几粒饲料,小红渴了,抬头啄几滴水,小红咯咯两声,想下蛋。
想下蛋是习惯,是小红这只母鸡的生物钟,它在外面的时候一两天下一颗蛋,不下在鸡窝里,而是下在羊圈顶上的一堆干草上。那堆干草柔软舒适,前天小红还站着那里,一边看着同伴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一边用力,忽然一只狗追逐起一个同伴,小红紧张了,同伴很勇敢,回首扑腾着啄了狗一下,狗吓跑了,小红松了一口气,蛋落到干草上,小红回头看了自己的蛋一眼,咯咯叫起来。
今天,小红能感觉到肚子里有一颗蛋,在外面就孕育好的,小红调整好姿势,垂下屁股,酝酿了半天,可眼前没有往日的同伴,没有狗,没有羊,没有干草,那颗蛋仍然在它的肚子里,纹丝没动。小红失落地趴在了笼子里,可刚趴下,它又起来,起来,它又趴下,小红知道,它是想出去了。以前的时候,下完蛋,骄傲地咯咯叫几声后,小红就会和同伴们一起跑出院子,来到外面的世界,可今天,小红被关在铁笼里,一切都随风,都随风,都成空。
铁笼缝隙很小,小红身体被关在里面,只允许探出头去。小红不知道,铁笼是特别设计的,只允许它和它的同类们在里面吃、喝、拉、下蛋,这趟砖房里小红所有的同类都是为下蛋而生的,它们有个专有名词——蛋鸡,什么是蛋鸡?就是为下蛋而生的鸡,它们的一生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下蛋,这不是它们生来的目的,是人类为它们赋予的意义。小红也不会知道,人类允许养鸡场里的它们还能吃、喝、拉,并不是人类仁慈,是因为人类还没有战胜它们的生物进化遗留。人类总有一天会让它们不吃,不喝,不拉,只下蛋。
小红只是一只鸡,很多事情不知道,可它仍然有些伤心,它不该伤心,没有伤心还不伤心,有了伤心更伤心。
到了固定时间,养鸡场主人推着饲料桶,来给他们的饲料槽里撒饲料,撒过小红面前,小红伸出脖子去,想啄几下,可是没胃口,又缩回了脖子,它有些渴,想啄几滴水,可想了一下,还是缩回了脖子。小红旁边的同类们却兴奋得很,咯咯咯咯,噪声一浪接着一浪。小红想安静休息一会儿,哪里能如愿呢?在外面的时候,一到夜里,万籁俱寂,小红和同伴们依偎在鸡窝里,月光把银辉洒在鸡窝外面,它们就这样入眠。在砖房里,这么多同类发出的声音是持续的,恒久的,侵入灵魂的,怎能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小红的肚子开始疼起来,它忙站起来,垂下屁股,它没怎么吃喝,不太有力气,在外面就孕育好的这颗蛋带了一股灼烧感,在小红肚子里兜兜转转,就是不落地,搅得小红肚子难受。小红能感觉到这颗蛋在肚子里哪里,它不想离开小红,紧扒着小红肚子。小红想,跟着我又有什么好呢,我进了这里,跟着我不好,想到这里,小红下了狠心!功夫不负有心人,小红成功了,鸡蛋被排了下来,落到托网上,托网是倾斜的,滚了几下,滚到了脱网外沿,小红低下头看看,蛋上带了一些血丝。
养鸡场主人来捡蛋,看到了这颗蛋上的血丝,将蛋放进蛋托后,为了防止病鸡传染,拨开笼门,伸手将小红从笼子里拽了出来,关到了另一间房子的笼子里。
第二天养鸡场的主人再去看,小红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