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岁的女孩Samantha下午3点放学，她在自家草坪上放飞，打了一会儿羽毛球，又回到二楼的卧室。晚饭后她拿出法语书在我们面前大大方方朗诵了一段。我和朴正在她宾州的家作客。Samantha的书包里统共只有三四本书我记得很清楚，包括一本类似语文的英文书、一本自然科学和一本她选修的法语书。
七年后，彼时还在肚子里的儿子开始上小学了。他的书包我一只手拎起来都死沉。每一科都有三四个小本子和“导学精要”这样的辅助课本，在老师的要求下用各个A4的收纳袋纳入，入学前学校要求的大小不超过35x25，厚不超过10cm见方的书包显得捉襟见肘。和儿子一起收拾书包的爸爸已经开始抱怨：你买的书包小啦！
同校的一个妈妈跟我说，他们作业好多啊，从放学回来就开始做也要到9、10点去了。碰到以前的一个邻居，他在高校教书、女儿一看学霸那种，他一开口也是作业有点多，从4点放学回来开始做要三个小时才能完成，快8点了他带女儿说是去商场的娃娃机放松一下。我们呢，到点儿了就不做了，睡觉比较重要。但小馒一回家书包一丢就画画，等吃完饭再做作业也是有点晚了，睡足10个小时是奢想，9个小时不错了。
在没有时间的前提下，“阅读存折”以及家校联系本上要求的做操、跳绳、劳动都成了空谈。朴爸爸是说不来假话的，他辅导孩子的过程是怎样他就在那家校联系本上怎样写。有一次他发给我看老师作为范本的家长鉴字，诸如“xx是个很乖的孩子，xx很自律”这样满篇自吹自擂的话居然被老师重点划线打上星星。在一个聊得来的三人小组里讨论了下，另外两位妈妈同感假大空，经历过女儿小学的妈妈说，一个班上没几个清醒的。应三人小组要求我又贴上了朴爸爸的鉴字，字里行间全是对儿子拼音学习的糟心。看罢她们就觉出了我们和这种充斥假大空态度的违和，同时开始担心老师会不会烦我们这样说真话的人。
刚入学的时候小馒回来津津乐道的是学校的伙食，竟然还有他最爱的芙蓉鸡淖，这是一道传统的重庆菜，现在可只在高级饭店才有呢。那段时间还常戏觑爸爸：为什么爸爸做的菜都没有我们学校的菜好吃呢？在班级群表扬空盘孩子的照片里总有小馒的身影，他双手端着空盘子、嘴角留一颗饭的样子成为一帧逗比的精典留在我脑子里。
然而就在两个月之后食堂成了他的伤心地。前奏是他极度口渴，爸爸前一天忘记装水壶在他书包里。口干舌燥站队磨皮擦痒，被老师叫到前排站队，老师强调说只是让他和另一个不好好站队的同学一起去示范站队。我还原那个场景，想起他前一段几乎每天都会给我说起的一个表现不好的同学，老师是如何惩罚他，说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是附和了大部分同学取笑的意味。今天这个情形他正是感到和“坏学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以至于他后来到了食堂后彻底爆发，收不住的大哭起来，并且说他不要上学了。孩子的失控震住了老师，中午就忙不迭打来电话，又请家长在下午接放学的时候见面聊一下。
说得不好听一点，被请家长了。有点第一次就这样被夺走的感觉，有点措手不及，但我们还是很重视的。给妹妹的钢琴课调了时间，到点爸爸扛着妹妹一家人一前一后去学校了。路上还在给谈话定调：我们要和老师站在一边，总的来说是自己孩子情绪失控了，“在公共场合大声哭闹连我也不能忍受”，爸爸说。我们要感谢老师和我们即时沟通。情绪可以被接纳，但某些行为应该受到限制。
小馒并不是一个玻璃心的孩子，但他开学以来这两个月哭的次数是他除婴儿时期以来所有哭的总和，那他是不是就成了玻璃心？带着对他和公立小学的种种担忧我突然有点沉重起来。 又同时感到自己和他爸爸必须打起精神应对敏感且心智开始成熟起来的儿子。老师问这样的失控是经常发生吗？当然不是，记忆中还是三、四岁的时候我因为他的不讲理甩手走开他爆发性的大哭过一次，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快乐安静的，甚至有邻居不相信我们家养了两个小孩，物业做清洁的婆婆也说，我天天从这儿过多少趟，从来没听他们家孩子哭过。
但就在半个月前，放学后爸爸领他和两个要好的玩伴在一个公园碰面。我和妹妹也早已在那和大家一起玩了一阵了。他来了起初当然非常高兴，过了一会儿有个阿姨跟我说，小馒怎么一个人跑一边儿玩儿去了，接着就看到他开始做些出格的动作，去破坏别人搭的沙子城堡，又站到滑梯上大声要求阿姨把水泼下来，他从泥水里滑下去，那样子是真疯狂。我走过去跟他说两句，他已经非常愤怒，阿姨试图引开他的注意力，说小馒你画画真的很好啊，他手一挥，好个屁啊！当时就把我和他爸震住了，并且对他的无礼十分生气。两个阿姨跟我说，你得去安慰下，很后悔我当时还带着指责的情绪，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小的身躯已经被全身心的疲倦压垮了。
我们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一年级新生正列队出来。我看到小馒在放学的队伍里，眼睛里没有任何光茫，和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颓废和疲倦附着在他身上。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睛亮了一下，走向我：妈妈你来啦，又慌乱的拉着我的手快步往边上走，妈妈你怎么来啦？我小心翼翼的说，妈妈去趟学校。“妈妈我们走，妈妈你不要去学校”，这头负伤的小野兽近乎乞求的声音听得我心也碎了，这个时候我才看到他用书包带子把一整盒颜料扎在腰间，像别了一捆手榴弹，有一种要离开学校的绝决。爸爸顶着妹妹也过来了，他第一时间就跟家人坦承：我今天在学校犯错了，而且是一个很大的错。
视死如归般的。我蹲下来扶住他看着他的眼睛：没事的。老师在招呼我了，我跟上前，也不知道在儿子怎样的眼光中，像个叛徒一样的，和老师并排走进了学校。
除了直接原因和间接原因，我也不焦不燥的跟老师分析了深层次的原因。
老师还是说得很好，她说这不是你们的问题，这是你们的选择。选择不去上幼儿园我当然没觉得有丝毫不妥，妹妹也从来没打算去。找不到比用心的父母更能教导孩子的老师，也没有比家更温馨的地方。家人和家陪他度过了学龄前最快乐的时光，他留连家里的温暖和温馨这本身没有什么错。学校的生活他得慢慢适应。刚送去上幼儿园的娃还会哭闹抗意一两个月呢，对于一个心智已慢慢成熟的一年级新生有个适应期也很正常。
学校生活短暂的亢奋期过去后，进入了有点枯燥、有点无聊的真实公立小学校生活。更大的问题是曾经给到的自由突然被回收了。公立小学的大锅饭是否适合他这样的孩子，我们也在边走边看。
芙蓉鸡淖也终于被扒去面纱，“原来那只是芙蓉蒸蛋啊！”小馒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