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野人
小时候,我与他交集很少,终年难得一见。近年,隔三差五地越来越频繁想他。但是,尽管如此,我仍然不多给他电话或是别的什么。他也是如此,虽然他极少给我电话,但我心里明白。
我一直企图找一个词来形容他的,不知为何,我总想要概括他。可是我最后总是徒劳。近十年,他渐渐地有了很多缺点。他变得个性子直的人,太直,说话不会含蓄委婉,且个性要强,常得罪人,不易与人很好相处。
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我高考后才未打过我。可他不如母亲,母亲总是不停的责备我,并且心疼我。他时常责备我,也不心疼我。童年时,在我出生前,与我母亲相识前,他已不再年轻。那时,他便一直常年在外,他是个江湖中人。那时的江湖很小,没有马以及马车,有少量汽车。更多的路途,需要用双脚丈量。
他年轻时,跟着别人学艺,是做木工。后来听他说,他学艺的时间并不长,就跟着爷爷烧窑,再后来就出来跑路。他在二十六抑或是二十七岁,他只身去了常州码头,渐渐地成为了码头“一霸”。二十九岁那年他在老家,与母亲相识,结婚。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浪不浪漫,是不是带着浓烈的江湖意味。我只知道,因为如此,便有了我。
他三十岁时,母亲生了我。我出生后,为了生计,他仍常年在外。在我的记忆中,他极少出现。只记得母亲总是在天未明时,便点灯起来烧水煮鸡蛋。那是给他在路途中吃的。我那时极为年幼,与他没有更多感情。他出行时,我并不留念,之后,亦不牵挂。甚至,心里会有些轻松。
因为他在家时,常与母亲吵架。我很害怕那种场面。如今我已记不起他们是怎么吵,也无法想起是原因。那时,只期望那种日子永远不要发生。但是他在家时,便随时可能发生,因此,我的心里,是有些期待着他赶紧出门。他出门后,我心里就放心了,再也不会有人跟母亲吵架。母亲亦不会再哭。
后来,我上了学。他一年只回二次家。一次是“双抢”,一次是除夕团圆。直到我三年级毕业,他在常州也闯出了名堂,有了安定之所,便把我和母亲接到常州。
这样的故事,一直持续,贯穿我的童年,一直到我小学毕业,他带着母亲一起在外谋生,把我丢在老家。而每年暑假,被迫要去常州和他一起生活。而我似乎骨子里对他有些痛恨,痛恨他从不给我买玩具,从不带我四处游玩。
尽管这样,我还是慢慢地长大,依旧不理解他的苦。记得初中毕业时,考上高中。他亲自从外地搭两天火车回家送我去学校。他从常州给我带了不少的课外书,这是他给我最好的礼物,也是第一次送我礼物。送我去高中的中途要步行一段长长的路,然后在路上搭去镇上的班车。人极多,是三轮车。十多公里的路程,需要一个小时,路极为蜿蜒不平。我第一次乘坐不算长途的车,与他一起,在人贴人的车上,站至镇上的街头。
然后再搭小三轮去学校,报名,找寝室。当他离开时,已经下午。他离开后,我在五楼看着他。他背影消失后,我跟着他的方向走出很远。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没有任何一个熟识的人,胆小而内向的我,不能跟任何一个人主动说话。但我心里没有畏惧,甚至也不想他,心里亦无任何观念及担忧。
后来,岁月变迁,如白驹过隙,一梦之间,我十九岁了。那年夏天高考他陪考,高考三天,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天想吃什么。而我,总是一副随便的样子回复他。高考结束后,我随着他去了常州,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常州那时已是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空气干燥炎热。每天夜晚,我陪着他喝两三杯冰镇啤酒,说一些话。那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心,他心里是快乐的。
那时,我以为我已长大,我以男人的姿态与他对话。我终于感觉到他的内心。
大约是高考成绩出来后,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了,患有高血压了。这个应该从2005年他买面包车开始说起,他这十年的不顺和他的沧桑,让我我无法说出那种感觉,只好常与他无言静坐。我原本是不想继续读大学的,后来因为考虑他的情绪和家里的经济状况,只好和他约法三章,他不能再管我的情感,不用再管我大学的生活费,不要动不动和母亲吵架。
后来大学开学前几天,他送我去的学校。我们一起长途坐车,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到芜湖时,他把我送到学校门口,然后我送他先买了去常州的票上车。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好,杂乱的汽车站,停靠着各类短途小客车和巨大的长途客车。我与他去车上寻找他的座位,我感觉到车里沉闷的空气,我问他,这车空气很难受。他说没事,什么车他都能坐。我便去外面买了一些水果,他拿了。我站着看了一会儿,他就让我走,我便回学校了。
大学时,我心里时常有些挂念他。后来他与母亲说这件事,他说他差点掉了眼泪。我听母亲说起时,心里感觉莫大的震动。
2014年3月,第一次让我觉得他是最重要的。那是早上六点,刚起床给他打电话问好,发现他口齿不清,以为他喝酒贪杯了,他说他好久没喝酒了。后来我打电话给在常州的表哥,表哥说他近期是有些反常。于是我上完一上午的课,把书本丟给室友,午饭都没吃直奔火车站,买了去常州的票。
当我到常州的时候,看见他的时候,我瞬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开始老了。
或许很久前,便已经开始老了。
事实上是我已经大了,不管我愿不愿意。
起初,他见到我的时候是一种极度的欢喜。后来脸黑了,问我不好好上课,跑去常州干什么,我从未无法体会感受我在他心里的地位,因为这无法从他的言行之间感觉出什么。从小时候他的粗暴,且不会与我多说话。我的记忆中,是极害怕他的,没有原因的怕。在我记忆中,他时常打我。听母亲说,我九岁时在常州,母亲炒了一盘青辣椒,是我最爱吃的菜,他见我把青辣椒拖到自己跟前,便一巴掌,吓得我竟也不敢和他一起吃饭。那以后,我就怕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这件事对他在我心里的印象并无任何影响。
他心是极硬的,从不哭,也不流泪。然而他那次病重,让我越来越明白他在我心里的位置。当我听见医生说他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我流了满脸的泪,心里也是莫大的痛心。可他在我面前却依旧装作轻松,故意的笑,说,我没有什么。我不说话,只强作微微笑。
他其实也并非只是沉默寡言。时间给他的年轮一圈一圈的加上去,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如前。冬天常生病,常听母亲说。他与母亲一起,仍然不停的吵架。只是现在,当我见他们一起时争吵时,不再害怕恐惧,只觉得是挺好玩挺有趣。母亲是个认真而心思及其细腻敏感的女人,她常与他较劲。他的不讲道理有时或许只是一个故意的玩笑,抑或是幽默的逗弄。只是相互不能理解后,便不听的争吵。
我常看着他们吵架,而忍不住笑出来。然后与母亲说,你既然知道他是那种人,你就别跟他较劲。
他酒量也没从前好了,医生也告诫他不许再喝酒了。而我从小便被允许喝酒。他是个不易服输的人。记得两年前,我和他一起较劲手腕力量,我那时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他个性好胜,自尊心极强,一生从不求人。这些来自他上辈的基因,我们不可避免的或多或少的继续被遗传。因此,我从小因口齿不清而常不能和小伙伴们好好相处,母亲为此极为伤心头疼。但也因此,让我内心得以某种独立,不管任何,内心从不期待期求旁人,即使很多时,会为此付出很大代价,但我内心仍能因此得以无愧。即使现在知道那时我便是种孤僻的自我,我仍然感觉庆幸。
或许是因为他的这场病,我与他突然之间便变得如此平和。我们一起再也没有多余隔离。当我越来越感觉自己血液里与他有着共同的基因时,一切仿佛理所当然的成了平常。我内心充满莫大的感激和庆幸,其他一切不足不满,都已不再重要不复存在。
曾经很久前,便想为他写些什么。可是终究无法成段成句。甚至无法好好说出三两件事。只是零零碎碎之间,我们从陌生人,变成两个男人之间的理解与信任。近来,通电话时,我常先给他打,然后再与母亲。因为曾经通电话,他从不说话,只是母亲与我们喋喋不休的说很多。
但是,他的话,还是无多。只那几句,包括问你吃了饭了没。但我们之间说几句话,亦常哈哈开怀大笑出声来。
现在,他不会多问我的事,打电话也是问问我近来可好。他知道我在创业,时常会问下我创业的繁忙,让我注意休息。而我只知道让他保重身体。
对于现在的他,我只有一个愿望:身体健康,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