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一千年
上篇：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英格兰
在欧洲大陆的西侧，浩瀚的大西洋上，漂浮着一座群岛，被称为不列颠群岛（British Isles）。其中最靠近欧洲大陆的那个岛，名叫“大不列颠岛”（Great Britain）。之所以冠以“大”字，是因为它的面积是诸岛里最大的。曾经有过关于“小不列颠岛”的记载，不过所指不明，一说是大不列颠岛西侧的爱尔兰岛，一说是隔海相望的法国布列塔尼（Brittany）半岛，反正今天是没人使用这个词了。
从轮廓上看，大不列颠岛如同一只向东而坐的巨犬，双耳竖起，死死地盯着欧洲大陆。犬头和犬颈是苏格兰，犬身和蹲坐的犬腿是英格兰，犬尾上方有一小块突起，是威尔士。
这就是组成大不列颠岛的三部分，构成了英国的主体。所谓“英伦三岛”，听着虽然雅致，绅士味十足，可惜却是讹传。三部分同处一岛，并无三岛之分。大不列颠和爱尔兰两岛并处，却无第三个岛可以相提并论，况且爱尔兰独立于英国之外，除了东北部的一小部分。
英国的正式国名是“大不列颠和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名字里包含了构成国家的两个主要地理部分，大不列颠岛和爱尔兰岛的北部。把一个“大”字放在国名里，还真不是英国人自大，尽管外人难免会作此解读。
英国的正式简称有两种，“联合王国”和“大不列颠”，前者更为正式。那“英国”这个名字又从何而来呢？
“英国”里的“英”字，是英格兰（England）或者（English)的简称。把复杂的外国音译加以简化，取首个发音来指称国名，是汉语的独创，正如“法兰西”成了“法国”，“德意志”成了“德国”。不同的是，“英格兰”只是英国的一部分，在中文里却被用来指代整个国家。
这种替代虽不准确，却也难言错误。英格兰是构成英国最重要的部分，是英国的主体。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英格兰作为一个独立国家而存在，一步步地把威尔士、苏格兰、北爱尔兰（甚至一度把整个爱尔兰）纳入领土范围。正是英格兰的扩张，才形成了今天的“联合王国”，称之为英国也就可以理解了。
关于英国的历史著作，也集中在英格兰的历史。不少中译本的“英国史”，准确的翻译都应该是“英格兰史”。苏格兰、威尔士的历史叙事只是穿插其中，作为必要的背景交代。如果要写一部完整的“英国”史，就要把相对独立的四个地区的历史都写进来，费时费力，读起来也会令人感觉混乱。
英格兰有人类活动的历史差不多有七千年。前面的五千年没有文字记载，只能依据考古发掘对那段历史作出一些推测。罗马人为英格兰带来了真正的文明。但是罗马文明并没有在这个海岛上延续多久，就如同刻划在沙滩上的图案，被新冲上来的大浪抹得干干净净，几乎不留痕迹。
乘浪而来的，是一群被称为盎格鲁－撒克逊的人。他们在大约一千五百多年前来到英格兰，打败岛上的原有居民，成为新的主人。在之后一千年的时间里，他们逐步走出了部落状态，塑造出民族国家，形成了一套独特的体制和性格。
这一千年就是英格兰的中世纪。如果想了解近代的大英帝国，或是今天的盎格鲁--撒克逊国家，就需要回头看看这一千年里发生的事情。
一、盎格鲁－撒克逊之前的英格兰（一）
布立吞时代
准确地说，盎格鲁－撒克逊人到来之前的英格兰不能被称为英格兰，因为“英格兰”的含意是“盎格鲁人的土地”。既然盎格鲁人还没来，这片土地自然与他们没有关系。
罗马人最早记录了英国的历史，把这个岛称作“布立塔尼亚”（Britannia）,就是布立吞人（Briton）的土地。现在称呼英国所使用的“不列颠”（Britain）就是由此演变而来。
罗马人后来占领了这个岛的南部地区。他们发现，这个狭长的岛上，南北两部分的人差异很大，就把北部单独称为“喀里多尼亚”（Caledonia），大致就是今天的苏格兰。“布立塔尼亚”开始专门指被罗马占领了的南部地区，也就是后来的英格兰。
布立吞人在罗马人进入大不列颠岛之前很久就在岛上定居了。准确的年代难以考证，专家学者众说纷纭。而且布立吞人很可能是一个泛称，包括了不同的族群。他们在不同的年代从欧洲大陆不同的地方移居到这里。英吉利海峡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四公里，天气晴朗的话，从法国的加莱眺望，可见岛的海岸。欧洲大陆上曾有不少人都被那片并不遥远的土地所吸引，尝试探索甚至占有它。
把布立吞人设定为不列颠最早的居民，便于对英格兰历史的理解。这个阶段不是英格兰历史的重点，甚至连英国人自己都很少为此费心。至于原因，正是之后将提到的，因为今天被称为“英格兰人”的人和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布立吞人总体处在原始阶段，没有文字，留给后人的东西不多。巨石阵是这一阶段文明的代表性遗产，在英格兰多个地方都有发现。位于英格兰南部索尔兹里平原的巨石阵是规模最大，同时又是保留最完整的一个。
这座巨石阵大约建于公元前2000年前后，稍晚于古埃及金字塔的建造年代。尽管从规模上无法与金字塔相比，但最大的巨石重达25吨，如此巨大石料的开采、运输和安装都堪称人类文明的奇迹，证明当时的布立吞人具有很强的动员和组织能力。
建造巨石阵是为了祭拜太阳。在夏至当天，初升的太阳光芒和巨石阵的主轴线重合。这种祭拜应当是当时布立吞人宗教的一部分，但是不是属于后期布立吞人所信奉的督伊德（Druids）教，目前还没有定论。
在布立吞时代的后期，越来越多的凯尔特人（Celts）从欧洲大陆移居到不列颠，在沿海地区定居下来。督伊德教正是凯尔特人信奉的宗教。凯尔特人起源于欧洲中部，逐步迁徙到西欧的大部分地区，特别是在高卢，也就是今天的法国和比利时一带。
扩张时期的凯尔特人骁勇善战，公元前390年，他们甚至占领了初生不久的罗马，并持续了七个月。凯尔特人的军队由骑兵、步兵和战车组成，杀死敌人后把头割下浸入油中，以此向人炫耀。
在高卢安顿下来之后，凯尔特人逐渐开始了农耕和经商，一些人被海峡对面的土地所吸引，移居到不列颠。公元前54年，凯撒率领罗马大军第二次登陆不列颠之后，向内陆深入，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那些不列颠的内陆居民，据其历代口耳相传，自称是在这里土生土长；至于沿海地区的居民，则是为劫掠或战争来此的贝尔盖（高卢的北部地区，相当于今天的比利时）移民，他们多数沿用自己出生地的名称作为现在的部落名，后来就在当地定居下来，耕田务农。他们人口稠密，数量庞大，房屋密集，与高卢极其相似。”
“内陆的大多部落都不种田，而是依靠乳制品和肉类生活，用毛皮制作衣服。所有不列颠人周身上下都用菘蓝涂成蓝色，全身除了头部和上唇，体毛尽数剃光。他们每十个或十二个男子为一组共妻多名，其中以兄弟间和父子间共妻最为普遍，若有子女出生，则以该女子初夜婚配的男子为父。”
这是对布立吞时代晚期最为一手的描述。内陆的土生布立吞人与后来的凯尔特人存在明显的差别，后者带来了更为先进的文明。不过这个布立吞－凯尔特时代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因罗马人的到来而终结。
二、盎格鲁－撒克逊之前的英格兰（二）
罗马时代
公元前55年，正在高卢地区作战的凯撒，发现在几乎所有对高卢人的作战中，对方都有不列颠方面的支援。毕竟是同气连枝，凯尔特人相互支援，以对抗罗马大军，但这促使凯撒决定登陆不列颠。
这是凯撒第一次远征不列颠，有八十艘船，一万人。航行和登陆都还顺利，建立起了滩头阵地。但巨大的潮水涨落和狂风猛浪损坏了船队，军队士气低落，不得不草草收场。
公元前54年，凯撒卷土重来。罗马军队这次作了十分充分的准备，集结了大约三万人和六百艘船。登陆异常顺利，甚至完全不见敌人的踪影。原来不列颠人被如此庞大的舰队吓住了，仓促撤往内地。罗马大军深入内陆，一路势如破竹，渡过了泰晤士河。
不列颠人急忙求和。由于夏天将尽，又担心身后的高卢发生叛乱，凯撒决定收兵返回高卢，要求不列颠人缴纳人质，规定不列颠每年向罗马交纳贡赋。
罗马和不列颠的第一次直接接触就这样结束了。除了凯撒对布立吞人的亲眼描述，罗马没有在这个岛上留下什么印迹。但从此之后，罗马与大不列颠岛的贸易和人员往来密切起来。不列颠的罗马时代，在九十年后才真正开启。
公元43年，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下令进军不列颠。罗马军队在大不列颠岛的南部击败当地部落的反抗，很快建立起统治。克劳狄乌斯不久后抵达不列颠，举行了盛大的受降仪式。这位罗马皇帝并不是勇武之君，还天生残疾，但对不列颠的征服使得罗马为他建起了一座凯旋门，永久纪念他的功迹。
不过，战事还未结束。罗马军队在岛上的征服，又持续了将近一百年，最终也没有完全占领整个不列颠。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仔细看一看大不列颠岛的地理了。
大不列颠岛是一个狭长的岛，从最北端的尖岬，到南部宽阔的海岸线，最长的直线距离达到900多公里。东西方向最宽的地方在南部，只有437公里，大部分地区都要窄许多。岛上河流密布，多为东西走向，如同从南到北把整个岛切成了许多段。
岛的面积21万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中国陕西一个省的大小，甚至在轮廓和形状上也颇为相似。
岛的大部分位于北纬51度到北纬59度之间，伦敦的纬度是北纬51.5度。在中国的地图上，北纬51度线上已很难找到像样的城市，只有大兴安岭的莽莽森林。英国中部重镇约克地处北纬54度，而中国最北端的漠河北极村也只有北纬53度。
尽管靠北，受到大西洋温暖洋流的影响，大不列颠的冬天却并不寒冷，夏天亦无酷暑。虽然多雨，在夏季仍时现晴天，阳光和旭，绿草如茵，景色宜人。特别是东南部地区，地势低缓，宜于农耕，人口密集。向西向北地势渐高，多为山地，北部阳光更少，冬季白昼仅几个小时，趋于荒凉。
罗马人是从东南部出发，向西和向北挺进的。大不列颠岛的地理条件，就预示了他们的征服越来越艰难。不仅如此，罗马还不断遭遇抵抗。
尽管没有明确的史料，凯尔特人似乎已经深入不列颠内陆。他们以部落为基本组织单位，没有统一的领导。有的部落归顺了罗马，但仍有部落坚持反抗。罗马人差不多用了三十年才彻底降服了西部威尔士山区的反抗部落。
被征服的地方也会后院起火。60年，东部已经归顺的凯尔特部落在女首领布狄卡（Boudica）的率领下奋起反抗。起义的导火索，是罗马人试图剥夺布狄卡对她的部落的统治权，还强奸了她的两个女儿。起义队伍迅速壮大，罗马人甚至一度准备撤出不列颠。但最终起义还是被罗马镇压，布狄卡身亡。在今天的伦敦，泰晤士河畔，大本钟对面，矗立着她和她两个女儿的雕像。
西征、平叛，总算取胜，但向北的进展却始终不尽人意。越来越恶劣的自然条件和越来越长的补给线消耗了罗马军队的精力和意志，北部荒蛮之野中的部落抵抗也越来越顽强，特别是在最北端的喀里多尼亚地区。罗马人最终选择了放弃进攻，于122年左右在喀里多尼亚以南筑起了一道长城。
这道长城被称为哈德良（Hadrian）长城，以当时的罗马皇帝哈德良而命名。今天仍是著名的历史遗迹和旅游胜地。它位于大不列颠岛南北向的正中间位置，也就是不列颠巨犬的颈部和身体的衔接处。这里已接近全岛最狭窄的地方，全长一百三十五公里，东西两端都伸入海中。
这道长城远不能和中国的长城相提并论，只有一人来高，用石块堆积而成，城墙上无法行人。即便如此，石墙在山丘荒野之间蜿蜒起伏，依然蔚为壮观。特别是在萧瑟秋冬之际，肃杀寒风之中，不得不慨叹修筑和驻守的罗马士兵的艰辛。
这不是罗马人修建的唯一长城。在欧洲大陆上，罗马人在北部与日耳曼地区接壤的地方也筑起了长城。哈德良长城刚建成不久，罗马人在北面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又建起一座长城。那里是岛上最狭窄的地方，陆地宽度只有六十三公里，更利于集中兵力驻守。但它过于深入喀里多尼亚，很快就被放弃了。
至此，大不列颠岛被一分为二。南部迈入了罗马化的时代，北部则保留了更为原始的状态。两个部分进入了各自的发展轨迹，对抗和战争成为交流的最主要方式，南部始终占据着上风。直到大约一千五百年后，才在南部的主导之下联合成一个国家。
罗马人为南部带来了真正的文明。拉丁语被广泛使用，道路和城市纷纷修建，剧院、浴场、葡萄酒被引进当地人的生活，当地的金、锡被开采后运往大陆。罗马人充分利用泰晤士河的潮汐，在河畔建起了贸易中转站，伦敦就此发展起来。他们在巴斯修建了豪华浴场，成为那个时代繁荣和安逸生活的象征。
但安逸的生活总不会持续太久。随着罗马帝国的根基开始动摇，它治下的不列颠也出现了动荡。在不列颠的罗马驻军，几次拥立他们的首领为罗马皇帝，卷入到罗马内战当中。罗马帝国后期最著名的皇帝君士坦丁大帝就是306年在不列颠被军队拥立的。在今天的约克大教堂旁，可以看到君士坦丁的雕像，纪念这一历史事件。
除了君士坦丁，其它的试图篡位者都失败了。卷入内战消耗了罗马治下的不列颠的资源，带来了它的衰败。尤其是篡位者们先后率领一批批来自不列颠的罗马士兵进军罗马帝国的欧洲本土，岛上的驻军越来越少，给了入侵者可乘之机。
入侵不仅仅来自北部的喀里多尼亚，还来自东部和西部的海上。随着罗马驻军的防御能力越来越弱，不列颠在入侵者面前已岌岌可危。410年，不列颠人向罗马皇帝霍诺留发出求援信，请求罗马派兵协助防御。此时的皇帝，面对蛮族军队对罗马城的攻击都已经无能为力。他无奈地告诉远在不列颠的臣民们，“汝等需自行防御”。
那一年，罗马城被攻陷。罗马帝国在不列颠不足四百年的统治也划上了句号。被罗马放弃的不列颠人试图自行防御，但最终失败了，而且败得彻底，不仅土地、财富，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一并丢失了。
胜利者，就是被称为“盎格鲁－撒克逊”的一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