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齐小六误伤人命入江湖，二娟子身陷青楼做行首

　　“孩儿他爹……”面容憔悴的妇女抚摸着一个九岁小女孩的头发开口道，“去吧，找人来吧……记着找个不开外山的老渣（1）……咱们呐，还有机会见见二娟子……”

　　老头子磕了磕烟袋锅子，然后抬起浑浊的双眼看了看二娟子点点头道：“这孩子天生盘儿亮（2），倒是个行首（3）胚子，若是找对付了人，怕少说也能卖个十块大洋……咱们俩这年下，也就算熬过去了……”

　　妇女蘸了蘸二娟子的眼泪道：“就是对不住六子那孩子……我跟六子死去的娘做下这门娃娃亲，想来再过个三年二载的，也该完婚了……”

　　老头子闻听此言叹了口气道：“时局变的太快了，据说西佛爷都想逃到山西去，咱们这般穷力巴又能怎么着呢？现在连吃饭都快要抓阄了……孩儿他娘，现如今呐，也顾不得这许多……”

　　“咣当！！！”

　　一个破衣烂衫的小男孩，手持破柴刀呼哧带喘地冲了进来。

　　“姓吴的！你个老丫挺的！”小男孩目露凶光看着老头子，“今天你要敢把二娟子给卖了，我他妈就跟你丫拼命！！！”

　　“胡闹！”老头子把烟袋锅子重重摔在炕桌上，直气得浑身哆嗦，“齐小六儿！你爸爸叫我一声大哥，你不叫我大伯也就罢了，还敢骂我？看我不抽你个小东西！！！”

　　说罢，吴老头儿起身就奔齐六冲了过来，扬手就要打。

　　齐六今年十四岁，虽然营养跟不上，但毕竟也是个半大小子，正是愣头青的岁数，哪里受的了吴老头这般做法？当即左手一架，抬脚就把吴老头儿给蹬出去了。吴老头儿被踢得一溜滚，后脑勺狠狠撞在了炕沿儿上，当时就起了包。

　　“诶呦！！！你个天杀的混蛋玩意儿！！！”那妇人嗷唠一声蹦了起来，把二娟子往床上一推，拖着一双缠成粽子大小的脚，直奔齐六就撞羊头，“你砍！！你砍！！！你特么照这儿砍！！小丫挺的，有人生没人养的玩意儿！”

　　齐六举着柴刀一阵撒狠，但终究下不去手：“二娟！！跟我走，我就算拉杆儿要了饭，也能养活着你！”

　　二娟子早已被这场景吓得傻了，只呜呜地哭，半个字也说不出。

　　此时吴老头挣扎着要起身，结果使了两次劲也没起来，最后张口喷出一口老血，接着脑袋一歪，竟是死了……

　　那妇女见状也不闹了，楞柯柯看了半晌，接着一口气没上来，嘎一下昏死过去了。

　　齐六傻眼了，他哪里想到，自己这一脚竟然踢出了人命！当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二娟子从床上蹿下来，一把将齐六推了个趔趄：“六哥！！你踢死了我爹我不怪你！！你记着，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绝不会变！！！快走！！等我娘醒了，你却要打这一场人命官司！！快走啊！！！快走！！！！”

　　齐六脑中一片混沌，一个十四的孩子，猛然经了人命案，哪里还有理智可言？恐惧早已占据了他的脑海。

　　“嘡啷啷……”

　　齐六手里的柴刀落地，转头就跑了。

　　半晌过后，二娟子的娘悠悠转醒，扑在吴老头身上哭个了几报儿。接着报了里正，有差官来验尸定案，接着发下海捕通缉齐六自不必提。

　　却说齐六这一口气，趁夜从哈德门外一直跑到了西便门城墙下。所幸他家中父母已然双双故去了，因此也没什么牵挂。待稳了稳心神，那五更的梆子声便传了过来。

　　齐六看了看四周一片漆黑，无奈之下只得寻个背风的地方忍下了。次日天明，齐六就觉腹内饥饿，可惜身无分文，左思右想之下，只得拉杆儿要了饭，这一要就是半年出头……

　　这一日齐六正在白云观门口拍叶子（4），只见打西边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半大老头儿，头发虽然有些发白，但精神却极好。这老头儿穿得不算好，不过就是一套宝蓝色的粗布裤挂，但他腰间斜插着一杆鞭子，鞭身似是一颗龙头，鞭梢从龙口中伸出，长三尺三寸三。

　　老头儿走路的姿势极是嚣张，他身后跟随的人也是各个儿的撇唇咧嘴，那一副架势可使得极是足满。

　　齐六心中一惊，他知道这老头是谁，若没认错的话，他腰上的龙鞭便是这一门花子的标志。传说圣祖康熙老佛爷私访的时候，曾经被京城的一群乞丐救了性命，圣祖爷感念这群花子的大恩，因此赐姓康，又赏下一条打鬼的龙鞭，自那时起，这一支乞丐便叫做龙鞭康门，这老头儿八成就是康门的头把交椅。

　　想到此处，齐六稍作盘算，然后放下了手中板儿砖，接着以膝代步，跪行来在那老头儿的跟前说道：“这位爷，您辛苦！”

　　老头儿闻听一愣，但脚步算是停下来了。接着他拿眼角夹了齐六一眼，鼻孔中哼了一下子：“哪儿来的猴儿崽子，也敢跟我道辛苦！黑三儿，教教他规矩！”

　　“您擎好儿吧！”

　　老头儿身后转出一个黑大个儿，一脸的横肉，这人瞧了瞧齐六，然后嘿嘿一乐：“怎么着朋友，四面见现吧？”

　　齐六冷哼一声笑道：“四面？少了点吧？黑三爷，咱就来个八面见现！！”

　　“哟呵！”黑三儿一愣，“行啊，小子，你可别后悔！”

　　说着，黑三儿回头瞧了瞧老头儿，老头儿微微点了一下头。黑三儿猛然回身，一拳就揣在了齐六的面门上，当时鼻血横流。黑三儿的手也是真黑，接下来便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

　　齐六知道规矩，八面见现就是把人身上的八面打全了，都得见血，而且一声都不能吭，否则就算怂了，后面的话也就没法接着说了。

　　黑三儿打完也觉得累了，甩了甩拳头站在一旁休息，齐六鼻青脸肿地挣扎起身，嘴角泛着血沫：“爷……您……您辛苦……”

　　老头儿见状乐了：“行，小子，看你这体格不怎么样，这八面见现倒是没怂了。得了，我问你小子，哪里的官儿？哪里的伴儿？端什么碗儿？吃的什么饭呐？”

　　齐六一拱手道：“回爷的话，小子我无官无伴，端的是软腿的碗，吃的是自家的饭！”

　　“哦？”老头儿微微点头，“小子，你可是要拜我的门子吗？”

　　齐六以头碰地：“求爷赏饭！”

　　老头儿沉吟片刻道：“都是穷哥们儿，赏你碗饭倒也没什么，只是我今天要去起耐火（5），你敢去吗？”

　　齐六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拍胸脯：“爷，我这人别的不行，就是浑，要是我怂了一星半点，您把我卵泡子攥出来当球儿踢！！”

　　“哈哈哈哈！！！！”老头儿闻听哈哈大笑，“好！好小子！行啊，你道个蔓儿吧（6）。”

　　齐六大喜道：“回爷的话，小子是土里刨食的蔓儿（7）！家里行六，如今老戗（8）和磨头（9）都土了点（10），您瞧见没有，我这瓢儿（11），还有这百来斤儿的肉，您随便使唤！”

　　老头儿心里还挺喜欢这孩子，一听这话更是高兴：“那好吧，打今儿个起，你就是我龙鞭康门的人了，以后就管你叫小六子。”

　　说罢，老头儿一摆手，冲身后的人说道：“大家伙儿听着，今天小六子入了康门，谁要敢欺负他，可得想想门规！”

　　众人齐齐点头应和。

　　老头儿又对齐六说道：“小六子，我姓康，以后呢，你就管我叫干爹，他们也都管我叫干爹，等今天的事完了，咱们再回家开香堂走规矩。”

　　齐六道：“全凭干爹安排！”

　　老头儿笑了笑，招呼众人出发，等转过白云观便来在了一处空场，感情此处已然有人等着了。

　　齐六抬眼一看，乃是另一伙花子，为首的是个中年人，中年人身后站定一个身穿绸缎的胖子，看样子应该就是主顾了（12）。

　　果然，康老头儿上前几步说道：“辛苦！”

　　中年人也上前几步笑道：“辛苦！这不是康大爷么？怎么着，天和居的李掌柜把您给烦出来了？”

　　康老头儿点点头道：“朱老七，咱们废话少说，今天你带着主顾来本身就是坏了规矩，不过么，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这些，你就说吧，咱们怎么个玩儿法？”

　　朱老七嘿嘿一乐：“好！痛快！不愧是龙鞭康！咱们快人快语，省得麻烦，这样吧，我看您带来不少人，咱们先拍拍山（13）怎么样？”

　　康老头儿轻蔑一笑：“拍山？行啊，大头朝上还是大头朝下（14）？”

　　朱老七冲身后使个眼色，有伙计搬来一个长条凳，又从衣服兜里抓出一把两寸长的大铁钉子，哗啦一声往地上一扔，又甩下一把锤子。

　　朱老七一拱手：“康爷，请吧，咱们大头儿朝上！按规矩，十三钉！”

　　康老头点点头道：“就这么着！黑三儿，你先上！”

　　“得嘞！”

　　黑三儿答应一声，上前几步来在条凳跟前，然后捡起一根铁钉子瞧了瞧，接着把条凳一翻个儿，用锤子把铁钉子钉了进去，直到没了钉冒儿。

　　“姓朱的！你瞧好了！”

　　黑三儿把条凳翻回来，只见凳子上竖着一根钉子，尖儿朝上。黑三儿一声大叫：“啊！！！！”

　　“噗！！”

　　只见黑三儿一掌就拍在了钉子尖儿上。这拍山得用巧劲儿，钉子尖必须打在骨头上，不然立时穿手而过，那就算输了。

　　“嗨！！”“嗨！！！！！”“嗨！！！！！”

　　黑三儿接连三掌，竟把二寸的钉子给拍了回去。

　　朱老七脸上变色，但并不多言。

　　黑三儿抹了头上的汗，又拿起第二根钉子，照旧钉进了条凳。不多时，他便连拍了九根铁钉。

　　再看黑三儿，已然疼得脸色煞白，一只右手也是血肉模糊，骨头不知碎了几根。

　　康老头儿看着心疼，不由得开口道：“行了，好样的！一人连拍九根，是条好汉！狗子，你上！”

　　“得嘞！”

　　这时康老头身后又出来一个赤膊上身的年轻人，他走上前去，学着黑三儿的样，不过片刻之功便又拍进四根去。

　　朱老七看得眉头直皱，但还是没言声。

　　康老头儿嘿嘿一乐：“朱老七，十三钉儿拍完了，你待如何？”

　　朱老七拱拱手道：“这位黑三兄弟好功夫，一个人能拍九根，好汉子！康爷，没的说，您划个道吧？”

　　康老头儿往左右瞧了瞧说道：“剁山！！（15）”

　　“啊？”康老头儿身后有人小声说道：“干爹，李掌柜就给了一千大洋，不值得咱们剁山吧？”

　　康老头儿一瞪眼：“臭小子，你敢拆我的台么！让你剁山你就剁山！今天不制制这个朱老七可不成！”

　　朱老七沉吟片刻说道：“行啊康爷，咱们剁山就剁山，您容我片刻。”

　　说罢，朱老七赶忙跟身边的主顾耳语几句，那锦衣的胖子稍作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朱老七笑道：“康爷，刚才拍山是您那边，这剁山可就该我了，小的们，谁去啊？”

　　“我去！”“我去！！”“朱爷！我去！！”

　　他身后的十几个小伙子争先恐后，朱老七觉得面上有光，不由得斜眼瞧着康老头儿。

　　康老头儿心里生气，但面儿上不能露。

　　朱老七选了个十八、九的小伙子，这人手持一柄牛耳尖刀上前几步来在条凳边，毫不犹豫就将左手小指咔嚓一声给剁下来了。接着一捂拳头站在一旁，面上丝毫瞧不出疼来，鲜血滴滴答答顺着胳膊肘往下淌。

　　康老头儿微微点头，暗赞这小子豪横，接着回头问道：“孩子们，你们谁上啊！”

　　身后众人你瞧我，我瞧你，谁也不言声儿，黑三儿不愿意康老头儿丢面子，只得强忍剧痛说道：“干爹……要不……还是我来吧……”

　　康老头儿面色阴沉如水，他没搭理黑三，而是又问了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这班狗日的，想气死我不成！！”

　　众人还是不言声，纷纷把头低下了。

　　康老头儿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我看咱们康家门，算是完……”

　　话还没说完，只见齐六闪身冲了出来，一溜小跑来在条凳旁，抓起牛耳尖刀猛然一剁，左手小指应声而断！

　　齐六也学那人一般捂着手一站，脸上冷汗横流，但面上绝不动声色。

　　康老头儿眼前一亮，不由得喝了声：“好小子！！！”

　　朱老七心中一翻个儿，他知道李掌柜给了康老头一千大洋，这价格要是拍拍山也就罢了，但要是剁手指头可就完全不值了，因此康老头儿一说要剁山，他心里这个乐，就算准了他康家门里没有傻子，谁也不愿意为这三瓜俩枣少了手指头。可眼前这愣头青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还真他妈豪横！

　　想到这儿，朱老七无奈，只得接着派人，可就在他要点名的时候，只听齐六冷笑道：“姓朱的，我这可还没完呢，你瞧好了！！”

　　了字出唇，齐六将条凳上的两个小拇指抓起就扔进了自己嘴里，接着嘎吱嘎吱一顿嚼，血沫子顺着嘴就往下淌。

　　这可把朱老七给看傻了，他身后连带那主顾都楞在当场，这一手可太厉害了！

　　不多时，那主顾看得哇哇直吐，朱老七的手下多半都开始干呕。

　　康老头儿在后面瞧着，心里跟吃了八个凉柿子一样痛快，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小子！！！好六子！！！好！！！！好！！！！好啊！！！！！”

　　齐六一双眼放出凶光，紧紧盯住朱老七，最后一扬脖，连骨头待肉全都吞进了肚：“姓朱的！你再看好了！！！”

　　“啊！！！”齐六抄刀又将左手无名指给剁下来，然后往凳子上一扔，“该你了！！”

　　朱老七吞了下口水，半晌无言，过了良久，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包袱递给了那锦衣胖子，接着冲康老头一拱手：“康爷！您手底下有狠人！我自愧不如，今儿个算我栽了，这快递盘，打今儿起，尽归天和居的李掌柜！！走，扯呼！！”

　　说罢，朱老七率众人扭头就走，那锦衣的胖子也吐完了，连昨天的炸酱面都吐干净了，他抬头瞧了瞧齐六，吞了下口水，然后全身打了个哆嗦，也慌慌张张跑了。

　　康老头儿一把将齐六拉过来，上三眼下三眼看了好几遍，随后大笑道：“好小子，以后你别管我叫干爹了，把干字儿去了，我认你这亲儿子！嘿嘿！！康家门儿有后！！康家门儿有后哇！！！哈哈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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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老渣：旧社会叫做‘渣子行’，是专门贩卖人口的一档买卖。

　　（2）盘儿亮：是说这姑娘身材和面容都非常好。

　　（3）行首：旧社会对女支女的称呼。

　　（4）拍叶子：这是旧社会乞丐行里的一门，拍叶子就是乞讨的时候用板砖儿等硬物反复拍打胸口，一般都会有些淤青，好博人同情，从而要来钱财。

　　（5）起耐火：这是旧社会乞丐的买卖之一，简单说就是花钱请一帮乞丐去闹事，或者争场地等等。

　　（6）道个蔓儿：江湖春点，就是问对方的姓。

　　（7）土里刨食蔓儿：江湖春点，土里刨食隐喻田字，因此就是田姓，再比如虎头蔓儿，就是隐喻王字等等。

　　（8）老戗：江湖春点，父亲的意思。

　　（9）磨头：江湖春点，母亲的意思。

　　（10）土了点：江湖春点，就是死了的意思。

　　（11）瓢儿：江湖春点，脑袋的意思。

　　（12）主顾：这就是请乞丐起耐火的本家儿。

　　（13）拍山：这是旧社会底层争地盘的手段之一，就是肉掌拍钉子。

　　（14）大头儿朝上，大头儿朝下：这是拍山的规矩，大头朝上，就是钉子尖冲上，肉掌拍尖儿；大头儿朝下就是钉子尖朝下，肉掌拍钉子冒。

　　（15）剁山：这也是旧社会底层争地盘的手段之一，就是两拨人，互相出人剁手指头，直到一边怂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