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里那个卖糖人的老爷爷不见了。
我大概已经不清楚老街为什么要叫老街,也不晓得老街里第二个拐角处穿汉服的阿姨和第三个拐角处卖古董的叔叔最终去了何处,我荒芜的记忆里只依稀记得它们曾无比真实而炽烈得存在过,但出了那条街就再不会有人记得。唯一清楚的是那个卖糖人的老爷爷,至今仍在我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说起来我和老爷爷也算不上什么熟人,目前为止我和他只见过三次面。
第一次是在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我依然记得那一天天气出奇的好,几朵淡淡的白云游弋于湛蓝的天际。老街的树在太阳的照耀下留下一片阴凉,墙角种有满满簇簇的月季花,他就在老街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的店铺里做在现在看来已经极为少见的糖人,店铺的柜台玻璃粘粘补补,不知道破过几次,洗头膏的罐子如今腌上咸菜,桂花香水瓶种了株水仙,风一吹,窗帘轻动,水仙的枝叶轻轻颤动。他那长满茧子的手握着已有些年代的蒲扇轻轻地扇着,鬓丝飞扬。标准的瓜子脸,稀碎的头发,宽松得有些大以至于穿在他身上有些滑稽的布衣,微微卷起的裤脚,最妙的当属他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隐藏了太多太多的前尘往事,说不清也道不明,但就莫名让人感到一种无言的敬畏。我的鼻子忽然有点酸,因为他总让我想起我的爷爷。
第二次是在刚步入青春期的十三岁。那个时候天地间都是盛大的夕阳闪烁着斑驳陆离的曦光,麦穗托着夕阳,晚风卷着一串一串细碎的光,叶子片片转身,翻起了黄昏,糖人的香甜味一寸寸单刀直入地闯进我的心头,掀起一阵阵涟漪。我又看见了那个卖糖人的老爷爷,他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吆喝着卖东西,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沉默地吸着烟,不一会儿便烟雾缭绕,他眉头紧锁,如同一座沉思的铜像,最后渐渐消殆在氤氲的微微干涸的空气里。我看见一个孩童顽皮地吹了一声急促的口哨,旋即冲他扮了个鬼脸,光明正大地从他眼皮子底下拿走了一串糖人。老爷爷急得满脸通红被烟呛得连连咳了几声,皱了皱眉,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露出宠溺的笑看着孩童扬长而去。
这幅画面莫名其妙地令我感到熟悉,和印象中的某一件陈年往事相重叠。那还是在乡下的腊八前夕,我垂涎于爷爷手中的糖葫芦,状似不经意地同他海阔天空以吸引他的注意力,最后趁他一个不小心赶忙从他手里抽走了糖葫芦,马尾辫一晃一晃,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拔腿就往外跑。“你个死丫头……”爷爷欲哭无泪的声音陆陆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只当左耳进右耳出,即使没回头也能知道爷爷此时定时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
第三次是今年的清明时节。老天很应景地下着淅淅沥沥的蒙蒙细雨,温温柔柔地跳在地上溅起一地的朵朵水花。老爷爷依然在他的小店里做着糖人,灵巧的手专注的神情再配上刚做好的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糖人,叫我心血来潮地不由得给这幅画面取了个名字叫《清明上糖图》。他做出来的糖人有大有小,有老有少,神态各异,有的在读书有的在写字,一个青年在笑,一个老人在哭,孩童在一旁嬉笑打闹,清明的雨飘扬得招摇,心底的孤寂缠绵相绕,这就是他手里的人间。
我上前要了一串现成的糖人。
“清明没回去啊? ”他一边做一边冲我笑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寒暄道。
我也笑笑:“嗯,来不及。”
他没再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
很快的糖人就做好了,我接过他递来的糖人轻轻地尝了一下,余味酣甜而不腻,一如许多 年前爷爷手里的糖葫芦。我大步走开,隐隐的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徘徊在耳边久久不散去:“再见呀,下次记得还来……”我回过头只看见他有些仓促且夸张地摆了摆手,还有那真真切切的,真挚而深情的目光。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上一次再去老街时他的店铺已经关闭了,竹上野花三两枝,木门春风扫落叶。蜘蛛网结在隐约有些潮湿的门槛边,从那走过时倒是常要注意会不会有只无枝可依的虫飞下来。屋檐上摇摇晃晃的尘灰摇出整个不似人间的人间,替我记得所有不记得的记得和没忘记的忘记。
卖糖人的老爷爷就这样走了。没特地同谁告别,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何方。这其实倒也没什么可悲伤难过的,他与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小贩无异,会因生活琐事而发愁也会客气地同客人寒暄,到头来不过一过客只存在那些少得可怜的人的少得可怜的记忆里。等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沧海变成桑田,这家卖糖人的店铺也许就成了卖鲜花卖饼干的风烟,而这条老街兴许也就换了另一个春花秋月何时了的人间。
人生似水岂无涯,山水相逢终过客。我忽然觉得这个天地大得可怕,山水是过客,糖人是过客,爷爷是过客,就在不久前,那个卖糖人的商贩也成了过客,兴许在不远的将来老街也成了过客。“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道理谁都懂,很多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攻自破,只是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些个在老街里的忘得差不多的日子,那些淌在风里的软和风里的初春与仲夏,那年那月卖糖人的老爷爷,在终日乾乾里把盏问浮生,教我要好好爱这个世界。
后来,我再次回到了老街,老街的树,墙角满满簇簇的月季花,一切仿佛都如从前那般美好,只是少了那声“孩子你来啦”,少了那幅慈祥的面孔,少了儿时糖人的香甜。不知谁家放电视剧,声音低低传来,听不清楚,我坐在老店铺的台阶上,晚风徐徐,仿佛又吹来了糖人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