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蒋勋《忘言书》记
最后一篇题目是《山盟》,不由得联想起那位千年之前的豪放词人写下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哀婉词句。
这篇文字是整部书的压轴篇目,篇幅最长,内容最多。圆山,观音山,纱帽山,狮头山,由山串联起作者成长的轨迹;黄山,华山,一南一北矗立着梦中的磅礴巍峨,幻化成一种精神的气度;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那是拿破仑和塞尚的山。
而属于“我”的,便是眼前大度山。阅山无数的“我”,终于和大度山结下盟约。这个缺少山的高耸,而绵延如大土堆的山。
或许,它让作者眷恋的便是这连山的属性都缺失的“宽容大度”吧。谁又能说它不是一种智慧呢?
《忘言书》记录作者蒋勋在大度山的一段经历,基本分为上下两部分。第一部分记录的是自然风貌;第二部分写的是历史人文。二者关乎自然和社会,过去和现在,人和物。从不同的视角书写人生的丰富壮阔。尤以前者内容最令我啧啧赞叹。
先生对细微平常之处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以《昙花》和《凤凰木》为例:
《昙花》篇写道昙花的开放。大约黄昏时分,花苞开始饱满起来了。我守在旁边细看它一寸一寸地绽放。到八九点钟,花苞四周细天夭娇的紫红色花萼颤颤立起了。九点以后,花瓣绽开移动的速度是肉眼可以计量的。
昙花一现,形容昙花开放如刹那芳华,惊艳的只是那一刻而已,徒留长久的遗憾。然而,这里却如同用电影的慢镜头将那短暂的时间拉长了许多,记录下过程中包含的丰富层次,似乎绵长的怅惘也随之消解了,而观者只需沉浸在当下的美好中。
《凤凰木》篇描述凤凰叶的情状。凤凰木的叶片很小,每一片只有米粒大小,点细如萍。它们借着横向伸展的枝茎分脉生长,连缀平铺成如鸟翼一般薄而广的叶羽,层层相覆盖,受风时,上下招展飞动。
细碎的叶片是微乎其微的存在,却可以借助枝干汇聚成广博的天地。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状如凤凰羽翼的叶脉,似乎幻化成一只只羽毛光鲜的凤凰,扇动着翅膀,翱翔于九天之上。
先生有着学贯中西的深厚学养。
谈到春末夏初之时,含笑凋零,蜂飞蝶舞的热闹已是旧景。便引用苏东坡《送春》一诗,“蜜熟黄蜂亦懒飞”,流放诗人于慵懒的午后,借助含笑一枝,神游青春之梦;
引用杜甫“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杜甫痛恨的竹子,确是先生极力维护的植物,其他影响竹子生长的一切植物,也被冠以“杂草”之称。于是引发一番关于自然生命的感慨;
苔藓的特性,先生自然回想起芥川龙之介的脸,似乎就是遍布着青苔,从鼻子两侧向眉心滋生蔓延。不但作者本人,甚至他小说中那人性阴郁的世界,也都是蔓延的苔痕。
先生更以哲学的眼光关照自然万物。
当花萎谢遗弃之后,瓮回复了它自己,它静静地在几案上,不打扰房中的一切,仿佛一个可以倾听心事的朋友,可以依靠,也可以包容。
——《瓮》
瓮作为一种容器,大抵用来烘云托月的,它深知自己的使命,甘当绿叶,不争不抢,繁华落尽之后,它便是最令人心安的港湾。瓮犹如此,人更应如此。谁不想这一生拥有瓮般的朋友?
还是紫薇花对,无论是在大唐的宫苑,或是开在这空寂无人的假日的校园,它都不过是一种自在。
——《紫薇花对》
凝望着眼前烂漫的紫薇花,先生的思绪漫过大唐繁华旧梦,落在爱身如花的紫薇郎。那眼光应该是清澈的,明媚的。正如飞扬的青春,无拘无束,令人怀想。
古人说“天地为逆旅”,这样说来,我们的住处,终归只是“宿舍”吧?谁能够永远不走呢?
——《宿舍》
住处或奢华,或简陋,不过都是暂居之所。今人为了久居或是安稳一生劳碌奔波,其实寻来的皆是镜花水月罢了。透过幻相,看清本质,便不会执念于外物,舍本逐末了。
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或许这就是《忘言书》得名的由来吧。
先生说是忘言,读者若是有心,从先生的言语中,想必多少也会品出天地大美的真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