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有一个作文写得特别棒的学生,拒绝我把她的作文当范文发给全班同学参考。她的作文有多棒呢?就是每一篇作文出来,一气呵成、酣畅淋漓不说,每次让我忍不住打满分不说,还严重伤害了我作为一名语文老师、业余写作者的骄傲,使我徒唤“为之奈何”。
这背后定有蹊跷。
一问才知道,她的作文,多次被另外一位老师否定,理由是“好假”。否定的次数多了,孩子就迷茫了,也就自我否定了。
她的作文假不假呢?
假!每一篇都假。
她的每一篇作文都有虚构的成分,但正因为她飞针走线、移花接木、左右腾挪、古今勾连,才成就了一篇篇令人惊叹的好作文。
她通过艺术的虚构,走向了一种比生活的真实更为真实的真实——艺术的真实。
显然,她的写作已经走向创作,她的作文已然是作品。而她的作品之受到质疑,说明很多人在“真情实感”这条路上,已经迷失得太久、太远。
真情实感,是一个值得琢磨的词语。如果与“无病呻吟”“虚情假意”等词语相对出现,则真情实感主要强调的是真诚,这当然是必须的。任何时候,无病呻吟、虚情假意都是丑的,都是不美的。
但真诚,并不全等于真实。真诚是一种态度,而真实是一种感觉。是感觉,那就常常会失实,会变异,会因人而异。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李白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舟自来如此,何曾轻过?是李白中道遇赦,心轻如风,所以感觉舟快如风,以至朝发白帝、暮到江陵而已。轻舟已过万重山,有真情,而非实感,但这非实感的句子,却享誉千古。因为他写出了一个年近仅花甲的老人的意气风发——再没有哪个句子可以如此完美诠释“我已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翩翩少年”的了。
为了达成艺术的真实,写作者往往会对生活的真实不屑一顾。
白居易《长恨歌》写玄宗思念贵妃,用了这样的句子: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夕殿”“萤飞”“孤灯”之意象和“思悄然”“未成眠”之情态,充分展现了失势的太上皇的悔恨、寂寞、凄凉,从“迟迟钟鼓初长夜”到“耿耿星河欲曙天”,老皇帝辗转难眠,悔恨交加。可是如果读者要吹毛求疵、刻舟求剑,硬要用太上皇用不着亲自挑灯或者唐朝宫廷是用蜡烛来照明的来批判白居易的描写不真、失实,大概要被视为文学欣赏的门外汉了。
作家、艺术家或者一切以创造为终极使命的人,被缪斯赋予了这样一种特权:为了更本质地表现社会的真实,使自己所要塑造的形象更典型、更突出,他可以夸张,可以变形,可以改变日常生活中某些既定的秩序,即为了使“真情”变得更浓烈,他可以挣脱“实感”的限制,让想象的翅膀,在艺术真实的天空里舒展开来。
不仅文学创作是如此,绘画也是。
和文学一样,美术也源于生活,但不是拙劣的模仿,而是寄托着作者意图的创造。否则,有了相机以后,为什么还需要绘画?可以说,逼真从来不是绘画的首要目的,传神才是——以形传神,形神兼备,神韵为上。
苏东坡有一篇小文,《书戴嵩画牛》,入选小学课文。原文不长,抄录如下:
蜀中有杜处士 ,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
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之。古语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
从绘画要符合生活的真实来看,苏大学士最后得出“耕当问奴,织当问婢”的结论是没有错的。但这里有两个问题:牧童虽日日与牛为伍,但所看牛的品种肯定没有画牛专家戴嵩多;为了展现斗牛彪悍勇猛之神韵,戴嵩把本来搐入两股间的牛尾巴作了迎风上扬的处理。
我更愿意相信第二种。
王维画画也是如此。其名作《袁安卧雪》,雪中出现了一丛翠绿的芭蕉。他还往往以桃、杏、莲花、芙蓉同置一景,展现自然的勃勃生机。我们显然不能以为王维缺少常识到这种地步。正如沈括《梦溪笔谈》所言:“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
形似是比较容易达到的层次,可以通过长时间反复的大量的练习而达到。而传神,除了刻意练习,也和创作者的心性、气质、识见、格局大有关系,是更难达到的一种境界。
回到写作上来。如果只是真实地反映生活,难度不大,生活怎么发生,文字就怎样描述,然后加以详略取舍即可。而艺术的真实呢,因为涉及虚构,所以除了要达到表层的生活真实,还要注意内在的逻辑自洽。真实的生活可能会有许多反常的无厘头的事情发生,而且没有人需要为此做出解释,但艺术的真实,却必须逻辑自洽,严丝合缝。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所谓“如果第一幕出现了一把枪,那把枪最好在第三幕中开火”。
所以,我们不仅要允许学生在习作中适度虚构,而且要指导他们提高虚构的能力,使之达到艺术的真实的程度。当然,这种能力难度不小,非一朝一夕可以达到。也许正因为艺术的真实不容易达到,老师们担心学生弄巧成拙,一不小心露出了逻辑混乱、不合情理的尾巴,才反对学生虚构吧。
王昌龄《从军行》曰:“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地理学上来说,青海与玉门关相距遥远,而欲破楼兰,本也不必从青海出发,再经过玉门关。但王昌龄为了表现边塞的苍凉辽阔,为了表现边关将士的豪迈情怀,非得有这么大的空间不可。
让我们的学生,在艺术的真实中,无限拓展自己精神的疆域吧。
即使在那里,另造一个新的疆域,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