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膳之后,我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乘凉。
我半躺在木制摇椅上,惬意地眯着眼睛。陪伴了我十六年的摇椅咯吱咯吱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有人在我耳边低声细语。
这把椅子是我的夫君李休竹特意做给我的,作为我五十大寿的生辰贺礼。
“老头子,我怕是快去找你喽。”我揉了揉太阳穴,碎碎念叨着。近来每日瞌睡得很,食欲也不怎么好,唯独头顶上的葡萄百吃不厌。
这株葡萄藤是我夫妻二人亲手栽下,年复一年,越发郁郁葱葱。可不,那饱满晶莹的深紫,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我早上用剪子剪了好几串下来,搁在盘子里。随时吃上一颗,顺便睹物思人。
夏风把葡萄的甜美吹出了墙外,微敞的院门口探出一个可爱的脑袋瓜子。接着,细细簌簌又探进来两三个。
见我坐在院里,几个毛孩儿咯咯笑着跑了过来。
“杜奶奶,杜奶奶,我们要听您说故事!”
我睁开眼,捋了捋鬓边的白发,“小鬼,是来吃葡萄的吧。喏,都给你们备好了。”
其中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姑娘伏在我膝下,稚嫩的语气像糖酥一样,“我们真的是来听故事的!”
脸颊胖如包子的男童则捧着整个果盘,一边往嘴里扔葡萄一边附和,连皮都不吐。
“那奶奶给你们讲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好不好?”
“不好不好,去年七夕您已经讲过了。”小胖子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要听奶奶和爷爷的故事。”
我努力想了想。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了。
初见李休竹是在十五岁的七夕,不打不相识。
一年一度的乞巧节,从农历七月初一就开始预热,一到傍晚,御街上便水泄不通。糖油果子、冰糖葫芦、卤肉锅魁、粉子醪糟……馋得男女老少纷纷大方甩出银子。
买了瓜果糖糕站在街边享用的有之,走马观花只看不尝的亦有之。
临安老字号之一的杜记裁缝铺里,拥挤着年纪各异的女眷,大多是来取早前订制的衣裙,以便在七月初七那日艳压群芳。
七月七日于女子来说可是个大日子,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女子。
杜裁缝的名声在临安城无人不知,而他的独女杜翩翩也是声名在外。打出生就是个美人胚子,又聪明伶俐,三岁便能背诗百首,绣出栩栩如生的鸭子。
每年乞巧赛夺魁的,毋庸置疑都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杜翩翩大小姐。
据说今年不穿七孔,而改穿九孔针。但这对于杜翩翩来说,多少孔都一样,简直易如反掌。
只不过,就在上个月,她居然收到了“战书”——还是一个男子下给她的战书。
虽说乞巧是女子的节日,却也没有明文规定说不许男子参赛。天下手巧的男子比比皆是,可是敢跟她杜翩翩叫嚣的唯有李休竹一人。
月色钻进窗帷,融在烛火的光晕里。杜翩翩借着纤纤光亮打量着战帖上苍劲潇洒的小楷,心中忽如潮汐般澎湃。
杜翩翩特地让爹爹给她裁了一条简洁又不失华美的襦裙,薄荷绿,更衬得她肤白如脂。
终于到了七日,天刚亮杜翩翩就转醒了。
梳妆打扮完毕,杜翩翩让椿儿陪着去院子里的大树上挂许愿条。裁缝铺子里最多的便是五颜六色的缎子,早在月初老夫人就吩咐下人把那棵大榕树装点得婀娜多姿了。
杜翩翩许了天下女子都会许的愿——愿得一心人,相守到白头。
入夜,杜记裁缝铺的开襟楼外挤满了人。听说有男子竟然来参加乞巧节穿针大赛,这一韵事早就在临安城传开,大家伙儿多是来凑热闹看稀奇的。
小小的开襟楼里聚集了通过初选的二十来号人,杜翩翩轻轻松松便折桂。
“杜姑娘,在下李休竹。”
月白衣襟,修长身形,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让蓦然回首的杜翩翩竟是看出了神。
谦谦君子与窈窕淑女一同站在廊下,拿针对月,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杜翩翩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偷瞄李休竹的侧颜,怎么也移不开视线,心中感叹世上竟有男子生得这般美好。结果呢,铜铃声敲响时杜翩翩居然忘记了穿针,只见李休竹龙飞凤舞地一下子就将五色线穿过了九孔。
简直一气呵成,叹为观止。
台下一片喝彩。
看花了眼的杜翩翩不高兴了,这人,这人明明就是用“美男计”才取胜的嘛,哎,也怪自己没有定力,这么轻易就被美色所惑。
一时间,大家纷纷议论开去,说李工匠的幺子有一双巧手,果然名不虚传。
夜渐深,看客仍旧不愿散去,杜府的筵席才刚刚开始。李休竹被作为贵客留在府中。
院中凉亭的石桌上摆满了瓜果,黄桃、蜜瓜、葡萄、李子……呆在盘中仿佛在说“快来吃我吧,快来吃我吧”。
过了那么多次七夕,今年与往年是大不一样,竟然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块儿赏星星、看月亮,实在是让杜翩翩有些心猿意马。
“李公子,你认得出哪一颗是牵牛星,哪一颗是织女星吗?”
李休竹点了点头,微微倾向杜翩翩,指着天幕道:“那颗泛着淡淡蓝光的便是牵牛星,在它右边的跟它差不多大小的便是织女星。”
这个夏夜的味道——是甜的,杜翩翩没来由地想。就在这时,和李休竹一同仰望天幕的她目睹了划破天际的一道绝美流星。
然后二人默契地对视,眼里都是细碎的星光。
“啊!喜蛛!”椿儿一声大呼差点破坏了那一刻暧昧萌动的光景。
众人纷纷凑上前来,一只绿豆大小的透红蜘蛛正在未切开的香瓜上结网,且网结得煞是圆正。
都是很好的寓意啊。杜翩翩心中暗喜,又悄悄打量李休竹,却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随手拿起一个桃儿,企图掩盖突突的心跳,“你吃吧。”
约摸一个月后,就有冰人上门说媒来了。
提亲的正是临安城南的李家。
一切都水到渠成,上天有成人之美不说,双方的家长也是一拍即合。于是商量好挑一个良辰吉日完婚。
躲在门外偷听的杜翩翩觉得,自古以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什么不好。
正合了她的心意。
杜李两家的联姻当年在临安城是风风光光,婚礼亦是热闹异常。一对新人在当地原本都有极好的口碑,众人津津乐道,也都送上了衷心的祝福。
李休竹不仅做得一手好木工,还在缝纫上游刃有余,自然就成为了杜记裁缝铺的接班人。那之后,杜翩翩穿的衣裙全是出自她的竹哥哥之手。她呢,闲暇时候缝个小香囊小荷包什么的送给他,他便天天戴在身上。
小夫妻二人是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格外温馨。
一年一年,从来都是相看两不厌。
他们共同孕育了两男两女,好字成双。
上了年纪后,杜翩翩的眼睛花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在将家业交给后辈后,她便和李休竹搬到临安城郊的院落里,享受清净的晚年生活。
只可惜,六年前李休竹亡故,独留杜翩翩一人守着这屋子。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七夕了。
我想起竹哥哥教我的那首诗: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林杰
那年月老的红线是将我与他紧紧栓在了一起。
我仍然记得那日许下的愿,也记得我和他拉过勾,说不会如牛郎织女那般想见却不能相见。
然而,如今隔着我们的不是银河,而是忘川。
“杜奶奶,今晚您是不是要搭鹊桥去见爷爷啊?”孩童稚幼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这耳朵也是越来越不好使了,听了两遍才听清楚。
“奶奶不是织女,爷爷也不是牛郎。奶奶呀,只能在梦里见着爷爷。”
几个小娃娃还缠着我叫我继续说故事,我上下眼皮直打架,只得打发他们离去,“乞巧赛要开始了,你们还不去么?奶奶困了,让奶奶睡会儿。”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徒留葡萄的果香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唤我,“翩翩!翩翩!”
那声音由远及近,不多时就来到了我跟前,“翩翩别睡了!”
我睁开眼,只见舞勺之年的李休竹,一双桃花眼含笑着望我。
“竹哥哥!我在做梦么!”
“你从晌午睡到现下,快起来,我们去看乞巧。快啊!”说着李休竹便捉住我的手,将我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我哪里是什么年过花甲的老妇,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即将及笄的少女。
难道,那漫长如一生的光景,不过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