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碎冰和枯枝,拍打着朽烂的渡船。陈切斜靠在船舱冰冷的木板上,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心口那团灼烧般的冰核。困龙渊底那场螭龙骸骨赋予的力量洪流已然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邃的疲惫和一种灵魂被强行撑开后、濒临破碎的胀痛。
他的意识深处,此刻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属于“陈七”的记忆碎片,不再仅仅是闪回的画面,而是如同解冻的冰河,携带着汹涌的情感洪流,蛮横地冲刷着“陈切”那脆弱的精神堤坝!魔教总坛的森严殿宇、影卫营的残酷训练、惊蛰之夜的冲天火光与震天喊杀……还有无数张或熟悉、或模糊、或狰狞、或绝望的面孔,伴随着清晰到令人窒息的爱憎情仇、权力倾轧、忠诚与背叛的冰冷算计,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护法大人!右翼顶不住了!” 一个浑身浴血、断了一条胳膊的汉子嘶吼着倒下,眼中是最后的绝望与不甘。
“陈七!交出玉髓!念在旧情,留你全尸!” 火光中,一张曾经熟悉、此刻却因贪婪而扭曲的脸孔,手持染血的长剑步步紧逼。
“快走!带着它走!总坛……完了!为我们……报仇!”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在混乱中嘶喊,随即被刀剑交鸣淹没……
剧烈的头痛让陈切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身体在渡船的颠簸中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心口的“寒螭玉髓”散发着稳定的寒意,如同冰冷的锚,死死拽住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不让其被那汹涌的记忆洪流彻底冲垮、撕裂。但这份“稳定”本身,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强迫他承受着这灵魂被反复切割、重塑的酷刑。
“大人?”石磊低沉的声音带着关切,递过来一个粗糙的水囊。他坐在船尾警戒,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雾气弥漫的河面和对岸模糊的轮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困龙渊底的消耗和伤势并未完全恢复,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振奋和对前路的坚定。“您脸色很差。再忍忍,过了前面‘黑水渡’,就出这片荒滩了。”
陈切接过水囊,冰冷的河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些翻腾的血火记忆强行压下,嘶哑地问:“黑水渡?那里……安全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陈七”的审慎和冰冷。
石磊眉头微蹙,警惕地望向渡口方向越来越浓的雾气。“黑水渡是方圆百里唯一的渡口,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以前是漕帮的地盘,后来听说被一个叫‘翻江蛟’的狠角色占了。幽冥叟那老鬼虽然暂时被惊退,但以他的手段,消息恐怕……”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幽冥叟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很可能利用各种渠道布下天罗地网。
就在这时!
“哗啦——!”
“砰!”
渡船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水底顶起!
“不好!水鬼凿船!”石磊脸色剧变,厉声喝道!他反应快如闪电,一把抓住立足不稳的陈切,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刀刀柄上!
几乎在石磊话音落下的同时——
“嗖!嗖!嗖!”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雾气!数道闪烁着幽蓝寒芒、带着倒钩的锋利分水刺,如同毒蛇般从浑浊的水面下激射而出!目标直指船上的两人!与此同时,渡船吃水线附近传来更加密集、更加疯狂的“咚咚”凿击声!船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河水开始迅速涌入船舱!
水下埋伏!目标明确!就是要让他们船毁人亡!
“找死!”石磊眼中杀机暴涌!腰刀呛然出鞘!刀光如匹练,精准地磕飞几支袭向陈切要害的分水刺!但更多的分水刺角度刁钻,直取船身各处!更有几支带着绳索,显然是准备勾住船帮!
陈切在剧烈的摇晃中强行稳住身形,体内蛰伏的“寒螭劲”应激而动!冰冷的寒气瞬间灌注四肢!他看也不看那些袭来的分水刺,眼中冰芒一闪,左脚狠狠一跺船板!
“咔嚓——!”
以他落脚点为中心,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的坚冰瞬间蔓延开来!如同给破旧的渡船穿上了一层冰晶铠甲!那几支带着绳索的分水刺狠狠扎在冰层上,发出“咄咄”的闷响,却只留下几个白点,根本无法穿透!船身水线附近的凿击声也瞬间被冰层隔绝,变得沉闷无力!
水下传来几声惊怒交加的闷哼!
“冰?!是魔教妖人!点子扎手!撤!”一个含混的声音从水底传来。
“想走?”石磊冷笑一声,杀意凛然。他手腕一抖,腰刀脱手飞出,如同一条银色的游鱼,精准地射入水中一个翻滚的阴影处!
“噗嗤!”水下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冒出一大团暗红的血污。
但更多的水下袭击者见势不妙,如同受惊的鱼群,迅速潜入浑浊的河底,消失不见。只留下破损渗水、但被坚冰强行封堵住的渡船在河心打转。
“是‘翻江蛟’的人!这老泥鳅,果然投靠了魔教,或者被那老鬼收买了!”石磊啐了一口,迅速检查船身。冰层暂时堵住了破洞,但船体受损严重,撑不了多久。
“不能去渡口了。”陈切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看向对岸一片更加荒芜、芦苇丛生的浅滩。“靠那边。”
两人合力,勉强操控着半沉的破船,艰难地靠上了那片荒滩。船底刚触到淤泥,便彻底散了架。
“咳咳……”陈切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强行催动寒冰封船,又牵动了心口玉髓和刚刚平复的混乱意识,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石磊连忙扶住他,眼中满是担忧。“大人,您……”
“无妨。”陈切摆摆手,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投向荒滩深处。“走!”
荒滩泥泞,芦苇高深,行走艰难。石磊在前开路,腰刀斩断拦路的枯苇,警惕地感知着四周。陈切紧随其后,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他必须分出大部分心神去压制脑海中翻腾的记忆风暴和心口玉髓那沉甸甸的悸动,对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
“咦?石大哥?前面……好像有动静?”石磊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一丝惊疑。
陈切茫然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前方芦苇荡的尽头,隐约可见一条被踩出来的小径,通向一片稀疏的柳树林。树林边缘,似乎有几点篝火的光芒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还有人声传来。
“……那魔头陈七!惊蛰血夜,屠戮同门,盗取圣教至宝‘寒螭玉髓’!实乃十恶不赦!”
“天策府有令!凡发现其踪迹者,上报重赏!格杀或擒获者,封千户,赏万金!”
“纯阳观亦有令谕!此獠身负魔功,危害武林!凡我正道同仁,遇之格杀勿论!取其首级者,可入纯阳后山剑冢参悟三日!”
几个截然不同的声音,或威严、或激愤、或冷冽,正在树林边大声宣读着什么。伴随着的,是篝火噼啪声和人群聚集的低语、议论。
天策府?朝廷的爪牙!
纯阳观?中原武林正道魁首!
还有那熟悉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罪名——魔头陈七!惊蛰血夜!寒螭玉髓!
这些字眼如同惊雷,狠狠劈在陈切本就混乱不堪的意识上!他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属于“陈七”的冰冷杀意和滔天怒火,与“陈切”的茫然恐惧和巨大冤屈,如同两股失控的洪流,在他意识海中轰然对撞!
“呃啊——!”陈切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低吼,眼前阵阵发黑,心口的“寒螭玉髓”受到剧烈情绪冲击,骤然释放出一股狂暴的冰寒气息!以他为中心,脚下的泥泞和周围的芦苇,瞬间覆盖上一层刺目的白霜!空气温度骤降!
“大人!”石磊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看向树林边的篝火和人群,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还在这里布告?!”
这绝不是巧合!幽冥叟!一定是那个老鬼!他不仅在魔教内部悬赏,更将消息捅给了朝廷和正道!他要把陈切彻底变成天下公敌!让整个江湖都成为追杀他的猎场!
“走……离开这里……”陈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灵魂被撕裂的痛苦。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见到人,尤其是听到这些如同剜心般的指控!
“好!我们绕开!”石磊当机立断,搀扶着陈切,就想转向更深的芦苇荡。
然而,他们这边剧烈的情绪波动和陡然爆发的寒气,如同黑夜中的火炬,瞬间吸引了树林边所有人的注意!
“什么人?!”
“好强的寒气!有古怪!”
“站住!”
几声厉喝伴随着破空声响起!几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猎鹰般从树林边缘的篝火旁掠出,几个起落便拦在了陈切和石磊前方的芦苇丛中!他们穿着制式不同的劲装,有的身披轻甲、气息肃杀(天策府),有的身着道袍、背负长剑(纯阳观),还有几个气息剽悍、眼神贪婪的江湖散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了被石磊搀扶着、脸色惨白、周身散发着诡异寒气的陈切!
为首一名天策府校尉,眼神锐利如鹰隼,手中横刀指向陈切,厉声喝道:“兀那汉子!报上名来!为何鬼鬼祟祟藏身此处?方才那股寒气,从何而来?!”
另一名纯阳观的中年道士,目光如电,扫过陈切布满痛苦挣扎痕迹的脸,又落在他心口位置(那里寒气最盛),脸色陡然一沉,声音带着斩妖除魔的凛然正气:“魔气森森!寒意刺骨!定是修炼了邪功!说!与那魔头陈七是何关系?!”
周围的江湖客更是鼓噪起来,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看他那样子!病恹恹的,还冒寒气!肯定有鬼!”
“说不定就是那陈七本人!”
“抓住他!朝廷和纯阳观的赏赐就到手了!”
无形的压力瞬间凝聚!刀剑出鞘的寒光在昏暗中闪烁!贪婪、猜忌、杀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将陈切和石磊重重包围!
石磊将陈切护在身后,腰刀横在胸前,眼神凶悍如受伤的孤狼,全身肌肉紧绷,如同即将扑出的猎豹!他厉声喝道:“滚开!我家主人身染重疾,与尔等无关!谁敢上前,休怪石某刀下无情!”
“重疾?哼!我看是邪功反噬吧!”纯阳观道士冷笑一声,手中长剑嗡鸣,剑尖遥指陈切心口,“此等邪魔之气,留之必成大患!拿下!”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动,长剑化作一道清冷的寒光,直刺陈切!剑势凌厉,带着道家正宗破邪诛魔的堂皇之气!与此同时,那天策府校尉也低喝一声,横刀带着战场搏杀的惨烈气势,拦腰斩向石磊!其他江湖客更是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刀剑并举,怪叫着从两侧扑上!
杀机!瞬间爆发!
石磊怒吼一声,腰刀舞动,硬撼天策府校尉的横刀!“铛!”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两人同时后退一步,竟是势均力敌!
但纯阳观道士的长剑,已如跗骨之蛆,刺到了陈切面前!冰冷的剑气刺激得他皮肤生疼!
陈切在多重刺激下——被追杀的恐惧、被污蔑的冤屈、被围攻的愤怒,以及脑海中那两股撕扯灵魂的激烈冲突——终于彻底引爆了心口那压抑到极致的“寒螭玉髓”之力!
“啊——!!!”
他猛地抬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瞳孔深处,冰蓝色的光芒如同火山喷发般暴射而出!一股远比困龙渊底更加狂暴、更加混乱、带着毁灭意志的冰寒洪流,毫无保留地轰然爆发!
轰——!!!
以陈切为中心,一道混合着冰晶碎屑和刺骨寒风的环形气浪猛地炸开!气浪所过之处,一人高的茂密芦苇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横扫,瞬间齐根断裂,然后在半空中被冻结成无数冰雕,又在狂暴的冲击力下粉碎成漫天冰尘!
首当其冲的纯阳观道士脸色剧变!他刺出的长剑在距离陈切心口还有三尺时,就被那狂暴的冰寒气浪狠狠撞上!剑身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坚冰,凌厉的剑气被冻结、粉碎!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剑身传来!
“噗——!”道士如遭重锤轰击,鲜血狂喷,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断了一棵碗口粗的柳树,才摔落在泥泞中,生死不知!
围攻上来的几个江湖客更是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冻结的气浪扫中,瞬间化作几尊姿态各异的冰雕,然后在下一刻被紧随而至的冲击力震得四分五裂,化作一地冒着寒气的血肉碎块!
那天策府校尉和石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爆发狠狠掀飞!校尉身上的轻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布满了白霜,他踉跄着后退十几步才勉强站稳,看向陈切的眼神充满了骇然和难以置信!石磊则是凭借着对寒气的熟悉和默契,提前卸力翻滚,虽然狼狈,但并未受伤,只是看向陈切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担忧。
狂暴的冰寒风暴席卷而过,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冰封地狱和死一般的寂静。
陈切站在原地,周身笼罩着一层扭曲视线的冰蓝色光晕,长发无风自动,破碎的衣袂猎猎作响。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冰蓝色的瞳孔在凌乱的发丝后闪烁着毁灭性的光芒,心口位置,一团幽蓝的光芒透过衣襟剧烈地搏动着,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威压!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沾着泥污和冰屑的手,指向那些幸存下来、如同被冻僵般呆立当场的天策府军士和江湖客。
声音冰冷、嘶哑,如同万载玄冰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灵魂的杀意和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魔头……陈七?”
“呵呵呵……”
“好!好得很!”
“那今日……”
“便让你们……”
“见识见识……”
“真正的……”
“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