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冬是大年三十出生的,也没辜负这个好日子,天生一张年兽的脸。从小和颜值挂钩的事儿也就基本没她什么事儿,脑门上罩着一团名为“丑女”的乌云晃晃荡荡的长成了少女。
不是没做过女大十八变的梦,奈何现实骨感,十八年过去,麦冬也不过从小年兽长成了大年兽。
简单的白色T恤,黑色牛仔,蓬松的短发,素面朝天。在三两结伴的大学门口,随便挑出一个都足够走进街拍镜头的靓男美女中,麦冬简直就是一股泥石流。
麦冬近乎本能的低下脑袋,垂下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怯懦的目光在刘海后面躲躲闪闪,在少男少女靓丽的打扮上飘忽游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站在路边的陆英,准确的说,是飘在路边。
他的五官立体分明,周身轮廓总有点模糊不清,像是拢在一层看不真切的雾气里。
麦冬瞥了他一眼,呆了一下,迎上那不似人间有的俊俏的面孔,麦冬很快便垂下了眼睑。
就和她不太敢打扮自己一样,麦冬向来对帅哥敬而远之,总觉得既然自己占了“丑人”两个字,就还是不要多作怪了。
麦冬定了定神,压下了‘这帅哥帅的人神公愤,学校门口这么多人瞎么居然都没人瞟一眼'的疑虑,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大年三十晚。
今年城市禁烟火鞭炮,往年里能炸出全国性雾霾的鞭炮声就此绝迹,城市角落里依稀分散着稀稀落落的儿童玩的摔炮。
无雪也无晴,就着这么一个灰蒙蒙的有些压抑的阴天,辞旧岁,迎新年。
城市一切从简,换了副新联,也没什么乡亲邻里,一家四口吃了顿饺子,搭着春晚的配乐各玩各的手机。
虽说父母难得回来一趟,但麦冬对这样的团聚也并不热衷,总觉的家里闷的让人有些心慌。12点的时候,麦冬和家里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门,反正她也长着一张让人放心的脸。
下楼只是搭个电梯的事,远比爬个五六楼楼梯的时间要短,但许是楼层太高,总让人觉得,从三十楼上下来,是个耗费心力的活计儿。除非必要,一般人平日都懒得走那么远。
这一次陆英是背对着麦冬,蹲在路边,身上沐着一圈路灯昏黄的光晕,透明而孱弱。
他没有影子。
撞鬼了,麦冬心道。
“我是神仙。”那鬼头也不回的道,然后转过来冲着麦冬龇牙咧嘴:“不是鬼。”
在的缠上了麦冬。度过了礼貌来往借个道都要轻声说谢谢的尴尬时期,然后是慢慢聊开,知根知底,相互信任的蜜月期,直到陆英暴露毒舌本性,麦冬现在随手操一拖鞋都能精准糊向自诩神仙的陆英脸上的“七天之痒”期。
应麦冬的要求,陆英换掉了那副能帅瞎人眼的尊荣,成了一普通的,略有些欢脱的少年郎。
陆英确实是个神仙,只食人间烟火的那种。如果说麦冬是年兽,陆英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年神,据他说,自己是享年节时分所谓的烟火为生。
自从与神仙比邻而居,麦冬就再没过过安生日子。
大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诸多不妥,陆英又死皮赖脸的不想离开,便吊在麦冬窗户门口睡觉,还是倒吊!
实在辣眼睛。
偏偏又只有麦冬一人能看到陆英这个货,拉上窗帘就变成了窗户一个悠悠晃着的人形阴影。偶尔半夜梦醒,麦冬险些吓出神经衰弱。
上个课故意在老师背后变着花样做鬼脸,麦冬脸都憋扭曲了才没在课堂上发出神经病一样的笑声。
她大概是赊了下辈子的耐心才忍下了陆英这个货。
这就算了,陆英五行缺德,最大的乐趣就是嘲讽。
“大概是你行善积德了八辈子,这辈子才投胎了一个大年三十的生辰八字,能看见我,渍渍,我都羡慕你的福气。"陆英腿勾在麦冬家的吊灯上,歪着个脑袋,偏长的头发沿着发际线垂下来,正对着麦冬一晃一晃的。
麦冬没吭声,感觉脚下的拖鞋又有点发痒。
“麦冬,你会什么才艺吗?”陆英随口道。
“琴、棋、书、画……”麦冬摊了摊手:“不好意思,一个都不会。”
陆英并不意外,显然早就心里有谱,但还是没忍住刺上一刺麦冬碎了又碎的玻璃心:“那看来你就只是会吃,会喝,会睡……嗯,还真是多才多艺。再搭你那长相,不自卑的话的确天理难容。"
麦冬顾忌打碎天花板上的吊灯,到底没把拖鞋砸过去,怒道:"天理连你这条毒舌都能容下,容我一个麦冬肯定不成问题。”
麦冬自知平庸,藏藏掩掩在心底深处酝酿发酵的自卑,就像一团一团化不开的霉斑,被大刺刺的戳开暴露在阳光下,除了恼羞成怒,竟也有几分松脱的释然。
我就这样,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该糊的拖鞋还是要记在账上的。
又是一年过去,不知为何,陆英的身形越发透明,仿佛一阵风刮过便可以让他消散在风里。
麦冬去问,陆英扯了扯嘴角,满不在乎的说道:“饿的呗,那什么禁烟令一发,我就没人投喂啦。”
麦冬没说什么,暗暗记在心里。又是烟火销声匿迹的一年,麦东偷偷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从各种渠道屯了一些鞭炮。
在一个废弃的公园里,鞭炮噼里啪啦炸响,陆英悠悠飘荡在腾起的烟雾里。
“你……想不想学点东西?”陆英突然道,眼神藏在烟雾后面,几乎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嗯?”麦冬点燃了手中的一把引线,然后迅速跳开到一边捂住耳朵。
“你说你,要是早生个几百年,那会儿还讲究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陆英话说到一半就被鞭炮声打断,然后麦冬的吼声传来:“我,我在这儿投喂您老人家,你还变着花样骂我。”然后她脚下突然炸出的鞭炮声把她自己给吓了一大跳,结结实实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陆英难得没出言嘲讽,在一片烟雾朦胧中,安静的瞧着灰头土脸的麦冬。良久才开口,以一种少有的认真的口气,轻声道:“我教你。”
说实话,麦冬并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学什么吟诗作赋,只是对上陆英的眸子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眼神宁静而悠远,仿佛所有的毒舌与欢脱都是幻像,那一刻,麦冬才真正觉得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流连世间千载,高高在上怜悯众生的神袛。
陆有模有样的开始教导麦冬琴棋书画,所有的场景在英陆英响指间轻易转换,弹琴,对弈,摹帖,作画,还有读书。
陆英做完讲解,便会安静的坐在一边,身上的衣服也应景的换成了曳地的长袍,将他的眉目镀上一层韵致的温和。
麦冬硬着头皮被逼看各种古书,在这一块,陆英发表一通简单到粗暴的讲解过后,便开始陪读,《诗经》、《楚辞》、《战国策》……都是纯古文!从白字大王到磕磕碰碰的朗读,再囫囵吞枣的背诵。书读百遍,诸多意义自会从模糊到具象……一个夫子,一个学生,便无所谓比较,麦冬对天赋毫无概念,只是每次用笔,都会摸到笔端那印刻的四个字。
天道酬勤。
累月经年,麦冬已是一头及腰的长发,她拿了跟簪子随意盘在脑后,那些她曾无数次抱怨的所谓“与时代脱节的东西”一点一点渗入她的灵魂,她依然不算漂亮,但举手投足已经有了一种独特的韵味。
腹有诗书气自华。
直到她的二十二岁生日。
她生在大年三十,本就是一个隆重的日子,所以也就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庆生,只是在一桌好酒好菜前顺带的提起。
都说这是个好日子,麦冬常常会胡思乱想,自己出生大概很艰难,接生自己的医生也是不情愿的吧,毕竟这可是大年三十,谁会愿意守在冰冷的医院?
生日是只属于自己的,麦冬也想热热闹闹的给自己办个生日晚会,但这个属于自己的特殊,在年节这种团圆的众望所归中,便什么都不是了。麦冬小时住在农村,在守岁的热闹中,小麦冬后知后觉的品出了萧索。
这一年的春晚好像格外的没劲,偶尔放下手机在屏幕里窥个只言片语,主持人年复一年不变的喜庆与澎湃,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来。
父母好像有心想聊什么,麦冬和姐姐都在玩着手机,津津有味的抢着大小群里几毛钱的红包。麦冬瞥见父亲似是叹了口气,和母亲回房睡了。
麦冬手里微顿,愣住片刻,隐约记得前几年父母似乎陪着自己守了整夜。那时十二点有轰鸣半宿,照亮整个夜空的烟花,有自己撒娇耍赖讨的一个个红包,有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而不是现在这样,满屋子冷清,电视里唱着团圆喜乐的独角戏。
陆英站在阳台上,眼里是城市里歌舞升平的霓虹天幕,麦冬无来由的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阳台,麦冬惊恐的看见,陆英整个人都飘渺似烟,映射在阳台上的霓虹将他照的五彩斑斓。
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在空气里。
“陆英!”
近几年陆英越来越虚弱,好好一神仙带上了那种飘渺的鬼气,头发从发尾到发根一点一点的侵染上灰色,带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死气,这种感觉,她只在已经去世的外婆身上感受过。
“你……你不是神仙吗?陆英!陆英,陆……英……”前所未有的恐慌笼罩住麦冬,陪伴太过长久,便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
见了就烦,那是因为从没有失去过。
陆英眉眼祥和,神色苍白而淡然,一副超脱的神仙样。
“死神仙……你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麦冬伸手想去摇晃他的肩,手毫无意外的穿过了陆英的身体,双手空空如也。
“我是神仙不假,依托为生的,便是这人间的信仰,大年三十,只是一个寻常日子,你是这一天出生,你便赋予了这个日子诞生的意义,世人在这一天团圆,便赋予了它团圆的意义,烟火,饺子,守岁,这些只是仪式。”陆英的语气平和,不疾不徐的吐字。
麦冬对他这一番东拉西扯莫名其妙,只是看着他越来越飘渺的神色,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无处安放的双手止不住的抖了起来。
陆英接着道:“对生命的敬畏,对亲人的眷念,阖家团圆的幸福,这种种唯心的意义,才是节日存在的根本,我的神力,也基于大年三十这一天,众生的信念。”
陆英转头看向那铺陈整个夜色的霓虹,城市空旷,显出几分妖娆的孤独,陆英的声音轻不可闻:“曾经,也是有诸天神佛的。”
钢铁森林禁锢了邻里乡亲的年味,车马水龙冲淡了千里家书的想念,古老的仪式沦为了形式。诸多传承的朴素的信仰被时代浪潮冲击的支离破碎,那漫天神佛,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陆英,大概是最后一位神袛了。
风声有些大,麦冬没能听清陆英的话,却没错过陆英眼底的寥落,不知怎的,麦冬想起了那一年大年三十晚上,伶仃蹲在路边的陆英。
“陆英……”麦冬眼泪无知无觉,簌簌往下掉。
“麦冬。”陆英似是笑了一下:“容貌天生,你若是想,我最后送你一份礼物,予你一副好相貌如何?”
一恍惚,就别迫面临猝不及防的永别。
麦冬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陆英,眼泪还在一串一串的往外冒,却勉力扯出一个笑容:“不要,我不要。”
她以一种半依偎的姿势虚虚环住陆英:“你最后的神力留着,用来多陪我两分钟好不好。”
陆英微愣,抬起的手终是放下,低低笑道:“你这丑女。”
不过片刻,陆英便以不可逆的速度彻底消散,风过无痕,仿佛从未存在过。
麦冬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满手的虚无,终于忍不住崩溃嚎啕,听到动静的父母与姐姐听跑了出来,看见跪坐在阳台上满脸泪痕的麦冬,大惊失色,不问缘由便已慌忙抱住麦冬,连声安慰。
那一晚家里鸡飞狗跳,麦冬在家人莫名其妙的眼光中,祷告了一整晚,每一句祷词都是心里的嘶吼。
是我的念想不够强吗?
为什么还是留不住陆英呢?
麦冬终是疲惫的沉入意识深处。
……
“我们今天的主题是,节日。
在远古,人类尚未开化的时候,节日的表现形式,是巫司们的祭祀。在特定的日子里,祭祀将部落聚集起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最初将人类聚集起来的,便是节日。
他们举行种种仪式,来乞求神明垂怜,上苍救赎。之后逐渐行成的文明与文化,很大程度上,便是基于节日,也正是这种信仰产生的凝聚力,推动了类走向文明。
当今节日的存在感越来越薄弱……”
……
麦冬从演讲台下来时,掌声雷动,她接过学生递过来的水,狠狠喝了一口,额头汗渍沿着发髻垂滴下。
这容纳万人的讲堂,呆久了,可能是心理作怪,总让人觉得供氧不足,胸口憋着一股闷气。
“麦老师,您讲的很精彩,可是我有一个问题,如果说节日发源于祭祀,信仰所谓的神,但我们是无神论者,信奉的是科技,而且现代也是由科技主导,所以即便节日就此消失,不也是符合时代潮流的吗?”
麦冬思索片刻,微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信仰的对象并不一定是神,能够支撑你走完一生的执念,便能算是信仰了。”
麦冬顿了一下:”所有的信仰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得到救赎,人不一定需要信仰,但每个人一生中,都总有那么一段时间,需要救赎。”似是想起了什么,麦冬收了笑容,神情变得严肃,声音也压低了下来:“这世间有没有神?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的东西,谁又知道呢?”
在学生的一脸茫然中,麦冬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有些萧索,转身走了。
她也曾被救赎的,被最后一位神袛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