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杏树

三月,山温水软。微暖的春风吹过窗前,将嫩黄鹅绿的儿时记忆斜织进蒙蒙细雨。心,潮湿起来,那份越来越浓的回忆,将我带回了故乡的春天。

每年春节过后,老宅东窗前那棵爷爷年轻时栽下的杏子树。粗大的枝干,就会从皲裂的老皮里面,泛出苏醒的水润。枝头去年新长的细条,逐渐从纸一样薄的嫩皮中渗出微微的淡绿,浅红。腰身,在一日日高远起来的晴空下柔软了起来。一夜春雨,空落落的枝头便缀满了毛茸茸,浅紫色的花苞。某个不经意的清晨,睡醒了带着花丛中撅着小屁股的蜜蜂的梦。一树的粉红摇曳着甜甜花蕊,就浩浩荡荡地铺满了窗前。这时候,枝头的叶苞中,也探头探脑地伸出了米粒大小的嫩叶,春日的晨光中泛着嫩绿的光。

小时候,家里从来不会花钱买水果吃。孩子们小嘴干巴巴地熬过了一个难耐的冬日。杏子,春果第一枝,每天都盼着它快些长大,成熟。春天的雨,从来都是绵绵的,只在屋顶洒一层朦朦胧胧的雾,绝不会发出一点打扰春的意境的声。一夜的风吹树摇敲打窗棂,雨水喝饱了花瓣,满院的杏花雨便会把整个清晨都流淌得芬芬芳芳。这时,杏树的枝丫间便露出了绿豆大的小杏子。

春风渐暖,树上带着红边的嫩叶渐浓,春风里婀娜地翻卷。春天里的杏叶,软软的,仿佛母亲围的那块蓝紫色纱巾。春日里,坐在她骑的自行车后座上,纱巾随风舞动,不时柔柔地擦到脸上。就像似醒非醒的清晨,母亲炕前慈爱地看着我,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小脸般暖暖的。

杏子越长越大,等到拇指尖大小时,我们已经急不可耐,猴急地找能够得到的那一枚打下来。酸爽的浆汁在嘴里炸裂,直冲脑门。五官纠到了一起,张大嘴巴,“啊!”地吐出一口酸气,原地转圈发出一串感官受到强烈刺激后,带着自嘲的坏笑。但这完全不会阻碍嘴馋的孩子们迫不及待地享受春天的味道。口水横流的我们,憋着气将青绿的杏肉连同没长成的嫩核一起吞下肚。春天快乐的气息,蔓延在老杏树高大的树冠下。

老杏树结出的果子,是从内向外成熟起来的。个头不大,颜色也不是那么鲜艳。当它的皮由青绿变得白中带着淡淡的浅红时,便是熟透了。顺着它扁圆那侧的竖杠轻轻一捏,白色的果肉“滋”地剥离果核,淡淡的酸甜味道随着挤出的果汁一起流淌出来。这杏的果肉纯甜,皮微酸。咬起来有一粒粒的咀嚼感,整颗吃,味道正是恰到好处。平常几乎不吃水果的爷爷,每年这个时候,也会捡熟透了落到地上的吃上几枚。最后还总不忘把砸出的几个杏仁从手掌心塞到我的嘴里,那杏仁脆甜还带着一股奶香,每年光落到地上的烂杏子晒出的杏仁,就够我们冬天解一阵馋了。

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爷爷一大早摘了两大筐杏子,要挑到公社的大集上去卖。我央求妈妈,也要跟着爷爷一起去。从来哪都不让我去的她,那次竟然破例答应了。去往大集的山路又远又长,那时候爷爷也有六十多岁了。常年劳作的他,身体硬朗得很,挑着一担百十斤的杏子,步履如常,几乎都不用换肩。我蹦蹦跳跳地跟在吱吱呀呀的扁担后面,不时地惊起草丛里的蚂蚱,晨露打湿了一双小鞋的鞋帮。春日初升的晨光穿过树梢,将我和爷爷的身影拉长在还没来得及散去露珠的草叶上。爷爷不时回过头问我“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年幼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看不出,蹦哒哒的我是一点累的样子也没有的。

那时的农村,购买力很低。像杏子这样的水果,很多家也都有栽种,所以也不是特别好卖。太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大集上来了几个附近军用机场穿蓝色空军制服的年轻军人,他们在杏子面前停下了脚步。“好吃么?”一个军人自顾自地嘟囔,“尝尝!”爷爷举起了几个杏子,递给他们,脸上挂着庄稼人的真诚。“这杏子看着不起眼,味道真不错啊!”爷爷更高兴了,抿着没有几颗牙的嘴笑了起来。

卖了杏子的爷爷唤着我的乳名:“大献,你想吃什么?”我指了指馋了一早上,不远处摊位上中间画了红绿两条颜色并粘满了砂糖粒的桃形大饼干。

爷爷像平常一样,一只胳膊兜起了两个螺到一起的大筐。当然,还有蜷起了身子坐在筐里的我。抱在身上的那袋大饼干,是那么的香,那么的甜。递一块给爷爷,他摇摇头,只是微微笑着看我吃。晚春的暖阳,照着爷爷黢黑的脸庞,他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似乎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杏树,记事时起就参天蔽日。从没人给它剪枝,没有人给它施肥。每年果期过后,还会生出一些毛毛虫,将它们黄绿相间的身子打着波浪,扭动黑亮的脑袋,不分昼夜地啃食着老杏树的枝叶。但即使这样,从来都没有耽误过它第二年春天开出一树的花,沉甸甸地挂出春日里的第一枝果。

不知是哪一年的初春,我从城里回到老宅。整个院子空落落的,老杏树只剩下了贴地皮的一段惨白树桩……春寒料峭的日子,竟与它这样永别了。

儿时的老杏树,再也不得相见。

每当春风拂过,空气中有了清香的味道的时光。我都会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伫立窗前,遥望北方迷蒙中,青色渐起的山脉。在这温暖的日子里,老宅里的那棵被锯断了的老杏树,会不会从根部发出几丛新绿,在初春清朗的月夜中,将婆娑的树影摇曳在老宅斑驳的窗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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