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些年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那是肥大的绿色植物开始绵延交叠的初夏,侯大娘园子半米宽的密道里,植物纠缠着把太阳挤得很细。在我们几个惊慌叫着跑,踩倒两旁愣草冲出来的时候,该死,我居然想不起杨小匪是男是女了。
杨小匪当然是男的。那时候的平房是十五户为一趟房。每家房子后面都竖起木条围一片土,洒上点葱籽,香菜籽,生菜籽,几个月就能长出一盘蘸酱菜。
杨小匪是我家邻居,都在二趟房。他给过我两只刚出生小黄鸭。在房后长生菜的那个巴掌大的地方,我自作聪明挖了个方方正正的坑把鸭子填进去。一周过去,生菜没长出来鸭子也失踪了。那个小气鬼和我绝交了一天。
那是多漫长的一天啊。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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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张疯子的认识有些血腥。
我碰见张疯子的时候,他正蹲在他家门口的墙角,一脸兴奋地忙活。他面前有一只蝴蝶像一架失事的飞机歪歪斜斜的栽倒在地上,仿佛触电般不断的抖动,周围散落几只黑色的细脚,蜻蜓破碎透明的翅,这简直是电视上坠毁的事故现场。
他正专心用尖细的棍子把花蝴蝶的一只翅膀粘在墙上。
我说:张疯子!
他:啊?
我说:你干啥呢?
他:做标本!
八岁的张疯子应该属于创新型学术人才。在那个年纪,我只会用棍子一端系个白塑料袋追着蜻蜓傻跑,而他已经擅长绑架蝴蝶蜻蜓,并且残忍撕票;
我只能对着刘奶奶家熟透的红樱桃心怀不轨流着口水,他却能够爬上樱桃树捉很多毛毛虫,并开始研究毛毛虫的七十二种死法。比如说:
木棍砍头。土里活埋。火柴盒子里烧死。水沟里淹死。矿泉水瓶子里窒息死。
我曾亲眼见到过张疯子把七八个毛毛虫封入矿泉水瓶子里。我仔细观察它们黄豆一样大小的脑袋,竖起来淡灰色眼睛。尤其小毛毛虫身上的绒毛柔软的像初生的鸡仔,可张疯子说它们是害虫。
接下来几年我常常做梦。梦的最后总是从口中或手腕中拽出来好多长长的干瘪毛毛虫,浑身是刚硬的黑毛,拽不完最后吓醒。我想,坏了坏了,一定是毛毛虫冤魂太多无法投胎,来找我算账了。在这场清除毛毛虫的轰轰烈烈大革命中,我作为正义的帮凶始终心怀愧疚。不知道夜深人静,张疯子有没有梦到过。
应该没有吧。
不然怎么叫张疯子呢。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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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晌午的太阳很毒。张疯子蹲在烈日下看蚂蚁。他背对着太阳流了好多汗。他追踪一只小黑蚂蚁,并顺藤摸瓜的深入蚁穴,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掘开了洞穴并且拿出了几粒带着隐约黑点的白色卵粒给我看。这么多年我一直忘了问张疯子,他到底有没有孵出小蚂蚁。
张疯子抢救过一只螳螂,这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一次温良。
小螳螂可能是因为昨天的雨,没及时赶回家连晚饭也错过了,所以又饿又冷蜷在草间一动不动。张疯子准备了干燥的火柴盒,铺上了一层绒布,又跑到外面用细长的叶子沾了点露水小心翼翼的喂它。不到半天它就能活动了。张疯子就把它放回了门前的草丛里。
张疯子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表示不屑:是不是你身上散发着斩杀千条毛毛虫的阎王气息,把人家吓活了啊!
张疯子又跟我绝交了一天。
哼,都是小气鬼。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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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侠内力浑厚,六十户的一草一木,皆逃不过田大侠的笑声。
比如,她在第一户人家门口笑,最后一户人家午睡的王奶奶会趿着拖鞋出来抱怨,小丫头真能乐啊。
她跑得飞快。无论老鹰捉小鸡还是藏猫猫,一百个数之内,而她能迅速跑到煤棚子那里,脚一登石头,徒手攀上煤棚子,跃入任何人家后院飞快躲起来。
似乎田大侠一抬腿,能跑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5
小时候总是做梦,一遍一遍的做同一个梦,也一遍一遍在梦里遇见七八岁的他们。梦里的我飞过高山追过鬼,我变成了田大侠,轻提一口气就冉冉向上,然后他们越来越远。
六十户在十年前动迁了,曾经一起探索这个神奇世界的亲密伙伴,都渐渐与我无关。
张疯子给我的最后一封信的日期也是十年之前了。
梦里的他们与我也有十年没见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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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我能在街角的馒头店,再见到杨小匪,张疯子,田大侠。一定会静静地,细细地看着他们的眼睛。
然后晴空劈下一道闪电,刹那间时空倒错,我们飞快的退回七八岁。
杨小匪甩着鼻涕追着田大侠恼羞成怒,张疯子念念有词浇灌着门口一株甜瓜秧,而我见证了这一切。
他们会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七八岁的自己。而我的小时候也必然会完完整整的保存在他们的眼里和梦里。想到这,我安心了。
谨以此文纪念我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