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花无酒也是种结局。
可这又能怎样？
一日，我路过通天河畔的陈家庄，那里新起了一座院宇-救生寺。
寺内供奉着你们师徒四人，我知道你成佛了。你知道吗？你塑像太像了。
月圆之夜。
香气飘云汉，清光满天空。高崖倚后，浪水奔前。几株嫩柏还浇水，数千乔松未结丛。
这场景很有天宫的气氛，你是佛的样子，坐在高楼的中间。
400年前的天宫也有这样气氛。但蟠桃会上，你喝多了。酒醉意沉，来到广寒宫，你说心里孤独，很想让人陪。
可这又能怎么啊？
我们都一样生来就是平凡，一旦成仙，即不在情中。醉戏一念已是恶业，必掉层次，重入轮回。
离别时，我说：“没有我以后，一个人少喝点酒。”你说知道了。每个月圆夜，你会抬头望天。
人都说，你是贪色之人，而我知道，你只是恋着、想着一个家。
云栈洞，你和二姐成家了，这真的是你的第一个家，尽管它只是个简陋的山洞。但那些年，你每晚都能安然地入睡。
二姐死后，你去了高老庄。你曾答应我的，都做到了。下界之后，你一直没有喝酒。但你是幸福的，每个月圆夜，你都能抬头望天，很久很久啊。而我每每俯视夜空，看到的只是繁星满天。
一天，你遇上了取经人。
孙悟空让你烧了你的第一个家-云栈洞。我知道，你心里很是不舍呀。你一趟趟地搬了些芦苇，又搬了些荆棘。火光冲天，那云栈洞烧得像个破瓦窑。你对猴子说：“我今已无挂碍了，和你去罢。”
二
一路上，你很少喝酒。
只有那色心一尺，却是寂寞百丈深。
四圣试禅心，你动心了；看到白骨精你动心了；看到蜘蛛精你也动心了……一次次的欲念考验，磨练着你的凡心。你名字叫悟能，悟的就是人之本能。我看到了你一步步地脱离人性。
但在女儿国，你喝多了。
你的吃相一向，让人看着喜庆：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头萝菔、山药黄精，你是盘到盘光，罄到罄尽。
喝了五七杯酒，你就嚷道：“换大杯来！”于是近侍官取几个鹦鹉杯、鸬鹚杓、金叵罗、银凿落、玻璃盏、水晶盆、蓬莱碗、琥珀钟，满斟玉液，连注琼浆。
唐僧一直在劝你多喝酒。我忽然明白了。
走到女儿国，你和唐僧脱了凡人的皮囊（喝了落胎泉水），而且女王还把你、悟空、沙僧三个人的名字写在通关文牒上。
取经僧们，正果可期，应该庆贺一下。
女儿国教坊司动乐，管弦齐奏。你放开食嗓，真个是虎咽狼吞，将一席果菜之类，
吃得罄尽。少顷间，添换汤饭又来，又吃得一毫不剩。巡酒的来，又杯杯不辞。这场庆筵，直乐到午后方散。
这次酒醉后，你将脱离凡人。
我应该开心才是，为何还有心结？
三
你们再回陈家庄。
取经回来的路上，经书落入通天河。
晒经石沾破了书。猴子说了一句，我想我解的心结。
他说：“盖天地不全，这经书原是完整的，现在应了不全的奥妙，岂是人力所能为。”
天地不全，人力难为，而我们是仙，是佛，又能怎样呢？
你们回来了。陈家庄的人，一个传十，十个传百，百个传千，若老若幼，都来接看。他们摆香案，鼓乐吹打。陈清庄主领全家人眷，出来拜见，拜谢昔日救女儿之恩。然后看茶摆斋。唐僧脱了凡胎成佛，不思凡间食物；猴子自来不吃烟火食；沙僧也不吃。
你兴奋地端起了，然后缓缓放下了。猴子问：“呆子也不吃了？”
你说：“不知怎么，脾胃一时就弱了。”
我听了顿时泪流满面。
这一刻，我知道你曾经说过话，都忘了。我、二姐、高翠兰……所有能联想到家的人、物都在你的记忆中消失了。色心一尺，寂寞百丈深的故事也不会再有。
你不会再饮酒。
更不会抬头望天了。
我们记忆只剩下我自己。500年了，每次想起你的时候，我还是俯视夜空，但至今仍只是看到那繁星满天。
我有些恨你，恨你成佛。
我有些恨自己，恨我不是百花羞。
可这又能怎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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