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该怎么办
1
周五的时候语文老师也来看叶秋了,作为她最爱的课代表,叶秋知道语文老师排课很多的,能抽出时间来看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他答应老师,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回到学校继续带领大家读书。胡老师和班长也来了,还带来了好多同学们写的信,叶秋一页页地翻着,笑得像个傻瓜:
“秋,你要快点好起来喔,我还指望着你带领我们一起做卫生呢……”
“叶秋啊,听说你出意外大家都很难受,你一定要好起来,继续带领我们一起晨读,我们等着你……”
“你不在的日子由课代表小莉暂代你的职务,你不用担心,大伙都在等着你回来……”
……
好多好多的信,有好多好多的话,同学们虽然因为上课不能离开学校,但却把这份寄语带到了叶秋的身边,叶秋被哽住了,几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嘻嘻,你可不要感动哭了喔……你不在的时候会有人帮你记笔记的,你不用担心学习,安心养伤就好啦。”班长钟云发话了,看见叶秋这副模样不禁掩着嘴偷笑着。
“谢谢——”
简单的两个字就是叶秋心里所有想说的话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还有哪些词汇和句子比这两字更能表达出自己此时的心情。
谢谢那些关心我的同学,谢谢那些照顾我的老师。
2
今天周六,是学校放假的时刻,不过上午和下午还得上课,得傍晚的时候学生们才会迎来真正的自由。
日色在时间的流逝下去得很快,等到叶秋从午睡中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勾起了绚丽的云霞,夕阳西下。
对于病人而言一天总是难免枯燥无味的,除了看电视玩耍手机便是睡觉,睡觉可以加助康复,而在满是消毒液味道的病房中又有着病痛的磋磨,看电视玩手机的闲情逸致或许也只是所剩无几了。
一觉醒来,膀胱里的胀满感让叶秋不得不起身,他从床头拿过一根吊带把右臂兜住,左手撑住床沿栏杆,这才费力地直起身子,而在起身的那一刹那,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浪潮一样一下一下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叶秋险些刚站起来又重新跌倒身去,他足足花了好几秒才适应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晕眩,这才拖着踉跄的步子一步步地向厕所走去。半个房间的距离,不过几米,叶秋却走了快一分钟,他慢慢挪着步,左手还得撑住沿途一旁的物件才能保持平衡,若不是亲身经历,他很难想象自己也会有这般虚弱的时候。
好不容易才走到厕所门前,叶秋用肩膀靠在墙上,正要开门,突然门外一声怯生生的的呼唤让他伸出的左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
“哥哥——”
房门是微掩着的,而通过露出的那一道缝隙刚好能够把屋外那道亭亭玉立的倩影收入眼帘。
“小……小英……”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叶秋竟然有些慌乱,从最开始的喜悦逐渐被紧张和惶恐淹没的慌乱。
也透露着悲伤,他显得有些逃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自己最心爱的人。撇过头,视线躲闪着,慌乱中好像找不到可以驻留的焦点。
“哥哥——”
又是一声呼唤,但比先前更大声,也更坚定,话音还未落那道粉红色的身影就跑过来来,好像是带着声音一起跑来的。
她扑进了叶秋怀里,死死地抱着他,叶秋感觉自己的后背被女孩的双手箍住,像一把大锁。怀里却是柔软的温度。女孩仰起头,露出英子已经哭红的脸,晶莹的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眼睫滑下。
叶秋在相拥的开始挣扎了两下,这里毕竟是病房门口,房外还不时有几个来往的护士偷看着,窃窃私语,但“大锁”紧紧的,简单的挣扎无用后叶秋就任它去了,他感受着怀里的温暖,感受着身体里悸动的心跳——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
良久,感受到环抱身体的双手松动了些,叶秋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那个……等我一会儿,我上下厕所。”
听到话,英子脸上唰的一下就红了,都怪自己太激动,抱住都不让人家走了,要是误了正事那该如何是好。可英子松开手后还是羞着脸问了声要帮忙吗,她有些担心地看着叶秋被纱布包裹的右臂。
“喔……不用了。”叶秋没想到英子会这么问,自从他们恋爱之后就好像一直都是英子占据的主动,热恋中的女孩子有时候真会比男孩更胆大些。
但是他也知道是英子担心自己才会这么问的,心里涌起的汩汩温流一点点滋润着男孩的心扉,貌似手臂上的创口也不那么痛了。
上完厕所,叶秋又拖着蹒跚的步子回到病床上,走路的时候英子就挽着他的左手,用自己的右臂穿过叶秋的腋下,再用手指牢牢扣住他的掌心,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细心的样子,像是好怕他会不小心摔倒。
刚躺到床上不多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声音,病房里的门在吱呀一声中被推开,一群男生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进来就是一句“秋哥,我们来看你了”。
是班里的所有男同学,一行十余个人,男生们身材本就长得高大,这样一来一下就把本就不大的病房塞得拥挤不已。他们全部围在叶秋窗前,一圈围不下,外面又绕了几列,叶秋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心里很高兴但是又怕男生们的喧闹会影响房里病友休息,只得作噤声状让他们小声些。
男孩们笑着闹着,脸上都充满了热烈豪放的笑,男孩们表达感情的方式总是大开大合的,但真挚的情义却更能给人直观的感触,没有虚与委蛇,没有逢场作戏,在简单干净的学生时代,真挚的性情是每一个少年人的灵魂。
男孩们很快就走了,简单的寒暄以后,他们又像风一样,来得快去也快,在他们走后不久叶秋就从班群里看见男生们发的照片,一群人蹲在楼下花园的水渠旁晒着合照,结果引来班里女生们的一个劲怼:你们是去看病人还是去旅游的啊。这样的小插曲在班级里每天都能见到,看到照片里男生们天真的笑容叶秋又想快些回到学校了,回到那个和大家一起学习,一起喜怒哀乐朝夕相伴的课堂上。
男生们才走不久,班里女生们也来了,没有男生高大,但却胜在人数更多,相比男孩而言女孩的心思总是要细腻些,她们安静地进入病房,进前也不忘敲了敲门,害怕打扰到病人的休息。她们穿着好看的衣裳轻轻走到叶秋床边,问他好些了没有,几个女孩在跟前问问题,还有几个女孩则躲着背后不知在弄着什么,只是隔了一小会儿,前面的女生突然让开了,房间里的灯也不知道被谁关了,像是约定好的那样,身后的几名女孩簇拥着,端着一份大蛋糕走了出来,上面插着五颜六色的蜡烛,闪着摇曳的火光。
“叶秋,快许个愿吧。”一个穿着紫色裙子的女孩说道,叶秋记得她,叫紫晗,还是上次元旦晚会自己的跳舞搭档,只是叶秋没想到她们会给自己这样的惊喜,他只是在一瞬间哽住了,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那晃动的烛光映衬的是一张张年轻的笑脸,叶秋感觉自己的眼眶已经湿了,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儿,似乎正要从一个原本坚强的男孩眼中流出来。他害怕它们流出来,他闭上眼睛,他希望所有的这些同学都能好好的,所有关心过、爱他的人,他希望善良的人能够得到善待,他希望英子永远都在自己身边,他希望、他希望……
睁开眼,吹灭蜡烛,女孩们全都笑着,看着他,紫晗不知什么时候从怀里拿出手机,给叶秋和英子拍了照片。照片上,英子静静地坐在叶秋身边,微笑看着大家,但头仍轻轻靠向叶秋的方向,余光温柔地流转,满满的柔情,像是会永远会守护在他身边的妻子一样,美好的场景,美好的氛围,让人羡慕又嫉妒。
像是白头偕老的迟暮恋人依偎着一起看向夕阳时的背影,相约一生,不离不弃,陪你一起慢慢变老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3
那个晚上英子一直守在叶秋身边,她端来了一个小凳子,就这样趴靠在叶秋的身上睡着,夜好深了,伯爷也躺在不远处的陪椅上响起了呼噜,可英子虽是闭着眼睛,但眼皮仍不时地跳动两下,看得出她睡得很不安稳。
一觉醒来,叶秋看着身边累得睡着的人儿心里很是心疼,他悄悄低下头,费力地勾着脊背,在英子额头上亲了一下,轻轻地,又抚了下英子额头上有些凌乱的刘海。“傻瓜。”
“唔——”不知道是额头上的触感太重,还是睡得实在太浅,英子醒了,她动了动唇,睁开了清澈的眼眸,“哥哥——”
“快去睡觉吧,那边有张空床,躺上面睡去,在这儿你是睡不好的。”叶秋心疼地说,英子为他做的,太多了。
“可是……你晚上要是起夜怎么办,伯爷年纪也大了,我们不打扰他休息。”英子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快去睡觉。”
在叶秋命令式的口气下,英子这才起身,嘟着嘴看了叶秋一眼,慢慢俯下身子在他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随后又整理好盖在叶秋的被单,这才不情不愿地走到临床,在叶秋嘴角浮起的微笑中躺下。
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儿,有时候叶秋会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宠儿,能够寻找到与自己相濡以沫、携手共进的伴侣,一同面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冷暖共应。
英子只能在周末陪伴叶秋两天,短暂的周末过去英子也不得不重新回到学校开始学习,而对于叶秋来说在医院的日子或许还得持续几周。在一阵不舍之后,叶秋也只能送别英子,所幸他现在已经能下床一个人走路了,英子在的时候也会陪着他一起散步,在医院楼下的花园,在院前马路边的小径,英子都挽着他的手,走过的一段段时间,就好像会是整个未来,叶秋享受着英子陪伴的每分每刻,他是这样笃信着这样的陪伴会持续到永远,面前的这个人会陪伴自己永远,因为眼前的这种真实散发出来的炽热情意已经让他不会有丝毫怀疑,没有丝毫未来会变化的可能,如果有,也肯定是变故,而不会是变心。他相信英子永远不会背叛,自己也永远不会弃离。
英子不在的时候,叶秋会突然感觉到病房里冰冷的寂寞,那些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的空洞。
幺爸他们也来了,还有六嬢、姑爷也来看过,甚至大姐和大姐夫都来送过好几回鸡汤,但叶秋还是只有在英子和同学们到来的时候才会露出真正开心的笑容。
事情进展得有些久了,各种现实的问题也会相继浮现,最主要的一个表现就是钱不够用了。母亲刘华琴数日后也回到了重庆,她是叶父要求下回来照顾叶秋的,但叶秋宁可她不要回来。
住院的钱还是幺爸在垫着,每天护士都会发来几张单据,上面印满了一排排数字以及一连串叶秋也看不懂的药品名字,但无碍,因为后面的数字总能引起人的着重注视,一天天累计起来的金额,总能催促着幺爸又得交钱去。一开始幺爸在催促后是并不马上交的,她左手插着腰,右手食指高高举起,对着房里的人说:“医院就是这样,越是惯着他们越是乱搞,瞎给你开些药来赚钱去,谁知道药用上没用上。”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让人觉得她很有经验。但后来护士来催促几次无果后干脆便把药停了,幺爸一看慌了,还是乖乖交上了钱去。
“这些钱还不是你们的。”幺爸对叶秋如是说。看着账目上每天巨额的数字叶秋感觉自己每日输下去的都像是用金子捣鼓成的金汁,让他连每日躺在床上也觉得像是睡在了针堆里。他想着早些出院了。
“还有,也不能便宜了学校,毕竟是课堂上出的事,他们也有责任吧,不,得是全责……”幺爸还是终日念叨着,喋喋不休,“要是学校看管好一点,秋秋怎么会出事?”
最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在首要的手术解决之后要处理的,便是确定事故的责任人,若是叶秋只是一人走在街边小巷,自己摔了碰了他们也就认了,但这是发生在学校,一切可以擦边磕碰有关联的是都可以挂上一份承担之可能的,而别人的承担多一分,自己的经济损失也就少一分,说不定啊还能告他个精神损失费呢,连下学期学费都不用愁了。
“秋秋啊,我跟你讲,到时候要是打上了官司,律师问你的话你得这么说……”
“事情发生在课堂上,你就说是老师没有看好,或者是同学碰的你……”。幺爸坐在床前语重心长地说着。
“叶秋,你要考虑到你老汉,他就一只眼睛,在工地上上班真的很不容易,你……”
“幺爸,我知道,我会如实地把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有的就有,没有的就没有。”没有等幺爸继续说完,叶秋就打断了她的话,字字铿锵地说道,态度坚决。
叶秋听出了幺爸的话,幺爸也明白了叶秋的意思,她显得有些恼怒,两腮从一阵青白后变得发红,额头上的青筋开始鼓鼓地跳动。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啊?”幺爸一挥袖子,说完就走了。
那个下午幺爸没有再来过,倒是大姐来了,她也没有往日的那份亲和了,一进来就质问叶秋:“听说你把你幺爸气到了?”
叶秋感觉有点委屈了,可是他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就把事情的经过如实地跟大姐说了一遍,他以为大姐年龄和他相近会理解的,没想到大姐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解释,同样的一番斥责,“幺爸对你那么好你还要气她,你是不是想让我们都不管你?”
叶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躺在床上闷着声,只觉得这些人原来根本就没有了解过他,也没有理解过他的想法,即便是那些小时疼爱过他的人,一股少年人的叛逆和偏执从脑海中升腾,他气急了,便朝屋子里吼着:“我不要你们管!”震耳的声音仿佛让整间屋子都在微微颤抖,但刚吼完叶秋就后悔了,他不该这么冲动的,伤了大姐的心,但让张口道歉他也是同样做不到的,一种隐性的悔悟便是低下头表达歉意,可大姐并没有看到,她已经拉开门走出去了,在叶秋刚吼完的时候。一道声音从屋外传来:
“我们不管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漠然冰冷的声音。叶秋只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塌下来了一样,那些爱过自己的人,自己小时候最最依赖的人,都不在了,仿佛他们都已经离开自己远去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无尽的黑暗里。
可他们从来都没问过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啊,他们在意过吗?关心过吗?
叶秋头往后一仰,瘫软在了病床上,他只觉得脑袋空空的,看向天花板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神色,只有两行眼泪在里面止不住地往外流。
叶秋哭了。即便是手术时最痛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即便是麻药过去忍住火烧火燎的痛楚他都没有哭,可是现在他却哭了。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眼眶流出的两行液体在脸颊上滑下,滑过唇角,一股酸酸的味道,又滑过下巴,坠落到白色的床单上,湿润的阴影在那白色中一点点放大,悄无声息。
叶父来电话了,刺耳的手机铃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有些突兀,叶秋擦了擦眼角的泪接了电话。
“我问你,你幺爸那里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全都靠她,她帮了我们家这么多你还气她?”父亲的质问如出一辙。
“我只是不想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说自己不想说的话,那些同学待我很好,我更不可能去扭曲事实诬陷他们……”叶秋淡淡地说,只是喉咙里突然有些疼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哽咽过度的后遗症。
“我们是你家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那些同学……他们算得了什么,以后出入社会说不定还会在背后捅你一刀……”
“我不想听,你们也根本就不了解我,口口声声说着为我好,从来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叶秋情绪又开始变得激烈了。
“我不了解你谁了解你?我是你爸!你是我生的,你是我儿子!”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间提升了分贝,像头突然发怒的狮子,夹带着无上的威压和权势震慑着接受这声音的人。
“我……”叶秋不敢再大声了,在绝对的威势面前他不能再反抗。可他还是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啊,他只是想诚实客观地阐明整件事情的真相,大人们从来不是就教孩子诚实做人的吗?为什么那些自己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东西如今放在他们身上却成了一个例外?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曲解甚至无视自己曾经笃信过的道理——也许书里书外本就是不可能重合的两个世界。可叶秋不懂诶,他那颗宛如从童话世界中走出来的心脏理解不了这个世界的复杂,他茫然,他困惑。
“爸……”犹豫着僵持了好久,叶秋还是张了口,他还想说点什么,可却被叶父的下一句话打断。
“秋秋,我们没钱啊……”紧接着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即便隔着电话也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浓重的疲惫感。这样简单的几个字一下就把叶秋想要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对啊,没有钱啊,又能怎么办呢?谁想这么做呢?
无奈,没有办法。简单的一声叹息竟让叶秋一瞬间有了画面感,他又看到了爸爸一只眼睛在炽烈的阳光下辛苦工作的模样,看见他偷偷在休息的间隙将假眼取下小心翼翼地用布帕擦着,看见他踉跄地在工地上抬着生铁、杵着钢筋,看见他日益增多的白发和掌心愈加深厚的老茧。
叶秋哭了,他能怎么办呢?他什么也做不到,他流着泪水打湿了床单,他放下电话只对爸爸说了声再见。
楼道里的灯光安静地闪烁,忽明忽暗,关上了床前的灯,黑暗便从头顶寂静旋转的巨大空洞里,倾泻而下,从头到脚,埋葬身体的每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