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犹如此
作者:梦泽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桓温
河边小道,几年前,这里是一片平房,如今是新柳新桃,桃花在午后的阳光下红了春色,柳色又新。
东晋当年,桓温北伐,路过金城(一说是今江苏句容),看见自己年少时种下的柳树,已长粗至数人之围。他泫然泪下,感慨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遂折柳而还。岁月沧桑,人之难敌,纵然是叱诧东晋风云的桓大将军,那一刻他也感觉到了人之卑微、生之苦短。
桓温的一句名言是,即使不能流芳千古,难道就不能遗臭万年吗?桓公一生征战,西征四川,北进中原,直逼故都长安。最终,他却留在了《晋书》最末,差点就进“奸臣传”。桓温确有不逊之志,觊觎东晋司马家的江山。但他一生的主要言行,并非不堪。北伐中原受到建康京城的掣肘,扬名江南也无甚希望;我总觉得他那句话,乃是激愤之语。
若干年后,同样壮志难酬的辛弃疾,在建康城外,望着江北故国,无限感伤,他引述了桓温的句子,“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辛公在异族金人治下的山东起兵,历经磨难,逃离身体的故乡济南,逃到文化的故乡南宋。他渴望金戈铁马,渴望王师北还中原,但一生的努力,终不过落花流水;他成了精神的遗民。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鲁迅《呐喊∙自序》中说,我知道我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振臂一呼,桓温算得上一个英雄,他的时代既辜负了他,也成就了他。《晋书》里的几页,还可以供今人评说。江南游子辛弃疾,他“醉里挑灯看剑”不过是幻相,其实是“梦回吹角连营”;辛公其实一直活在自己想象的英雄梦之中。几处楼台奏管弦,莺花无限日高眠(水浒语)。英雄已去,我辈于尘世中碌碌。
其实也无甚英雄,对不对?一阵风过,历史的烟尘就消散无踪。即便求田问舍,最后还是一场空。当初安史之乱,历劫的王维大难不死,在辋川购得屋舍一处。看到新舍,他不过在悲叹昔人空有,而不知来者为谁。沧海都可以变桑田,何况乎一纸界定的房产,或账户里的数字。千年田换八百主,到头来,一切不过成空。东坡说,世间万物,苟非吾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世间万物,即使为吾所有,也不过是临时托管。
东坡还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如东坡言,我们真正拥有的,不过就是这些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一生真正的财富,或许不过就是一些经历,以及经历留下的心灵印记。一些可以与人分享的感悟,能分享者,即为朋为友,或者更多一些的感悟,无人能说,只能孤身独享。而佛家或更绝;佛家说,一切不过是幻相。
因缘聚集而成的这个午后春日,也是一个幻相。人生就像一个电影,或春或秋、或花或月,人在春秋花月的布景下,留下一个个或明或暗的影,或有人识,或无人知。而已!
2021年02月17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