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

当我看着病床上的老人,脸上的呼吸机布满了呼出的水汽,他的面庞也因此而变得模糊不清。我弯下腰,想要听清楚他最后的话。可那张平日利索的嘴里已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我知道,他要去见他讲过的故事中的人物了。

我第一次见老人,还是在北京的天桥。高楼林立的世界中,时间唯独在这里放慢了步伐。这里的一切都是很旧的:旧胡同、旧牌匾,以至于当我看见老人时,还以为他是从旧物堆中走出来的。老人穿着一身灰色的大褂——大褂上缝了几道补丁,却十分干净,寸把长的胡须显然有精心打理,连同头发已尽显斑白之色,脸上皱纹堆累,一道道缝隙中积满了阳光与岁月的灰尘。老人坐在一张古旧的红木桌后,前面斜斜摆了几条板凳,零星坐着两三人,大多也上了岁数,只有几个小年青,却也都是走累了找地方歇歇脚,远远坐着刷手机,没在听老人讲什么。好奇间,走上前,仔细一听,哦,原来老人正在说书,他是个说书人。

老人讲的是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的故事。话至兴起,老人抄起桌子上的折扇作长枪状,口中学着“哒哒”的马蹄声:“那赵云赵子龙一仗怀揣幼主,二仗常胜将军之英勇,杀了个七进七出,这才闯出重围……”闭上眼,眼前似乎浮现出了硝烟弥漫的古战场,白盔小将横枪立马,是这墨色天地间最耀眼的一抹颜色。随着老人一摔醒木,结束了这一回的书。我猛然惊觉,回到了午后的老城。抬起头,视线中,浸沐在阳光中老人的白发被染成了金色,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他的眼中闪着别样的光。

从那以后,我成了老人说书摊上的常客——也许是因为心中残存的对于传统文化的喜爱,也许是被老人的热爱所打动。几乎每天下班后,我都会顺路去到老人的摊子,听他说书,陪他聊天。久而久之,老人跟我也熟络起来,见我来,也微微笑着点下头。老人很勤快,刮风下雨时,即使到附近的铺子中也照讲不误。于是,我每天枯燥的上班生活也有了别样的寄托。

老人说书很有特点。三国两晋西东汉,水浒聊斋济公传,没有他不会的故事。一年到头,不会重复。我问过他,这么多的书是跟谁学的,他说是师父。老人说,他的师父是走南闯北的大说书人,刚解放时甚至见过总理。老了,讲不动了,就收了个小徒弟,把自己会的全教给他,也算是有个传承。时过境迁,当时的小徒弟成了如今的老人。老人也成了北京四九城内唯一一个仍在“撂地”的说书人。

我曾跟他说过,与他相似的说书人早已将评书搬上了舞台,搬进了剧院,搬上了荧幕,并劝他也这么做。老人却只是笑了笑,银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着,“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手艺,不能为了挣钱胡改的。”我有时说多了,他便恼了,不再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我半晌,悠悠吐出八个字:“生于民间,死于庙堂。”

老人并不是不想挣钱。老人很穷,无儿无女的他只能靠说书生活。听书付钱,给多给少,全凭心意。听完书一走了之的也大有人在,可老人却从不计较,实在没钱吃饭时,甚至要靠周围商家老板的周济。然而物质上的匮乏并没有泯灭老人的善心。每天清早,老人都会拿一根笤帚把周围店铺门口扫个干净才开始说书,从而报答店主们的恩情。不仅如此,一回说书时,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不远处乞讨。老人发现后,抬起手,将桌子上大半天挣的钱拢一拢,分成两半。犹豫片刻,又从其中一堆里拣出几张略有些褶皱的纸币,用力抹平,放到到另一堆,指了一下,跟我说:“小白啊,帮我给那个可怜人。”我愣了片刻,迟疑道:“老先生,那种人大多是骗子,你别看他上街乞讨,实际上人家有的是钱,就是想不劳而获。”老人听着我的话,却淡淡的说:“万一人家真有难处,我们难道能不管吗?”我注视着老人的双眼,那一刻他眼中有一丝光芒,从心底反射出来的纯洁的光。

时间悄无声息的步伐并没有带走老人说书的热情,却带走了听老人说书的人。逐渐的,原来那些上了年纪的听众要么去世,要么离开。老人的客人,有时竟只有我一人。夏末的一天,傍晚下班后,来到的天桥。此时的世界,暮色四合。老人浸润在夕阳余晖之中,须发成了金色。可他却只能坐在那张古旧的红木桌子后面,望着远方。落寞的身影如同一尊雕塑,孤独而安静。

我曾不止一次劝过老人,以他的能力,在手机上开个直播,讲点评书,既能养家糊口,又能将评书艺术发扬光大,何乐而不为之?听我说出这些,老人再也搬不出什么“死于庙堂”之类的大道理来反驳我,只是轻轻摇着头,每天仍照常来到天桥,在红木桌子后面度过一天。可当连续三天一个客人都没有时,我看见,老人眼中的光终于暗了下去。

最后一次听老人说书,是在一个初秋的傍晚,我是唯一的听众。那天,他讲的是《杨家将》;那一晚,他讲了很长时间。不顾北京十月晚间已然萧瑟的秋风,他从杨业出山讲到檀州大败。讲到《四郎探母》的情节时,我和他都潸然泪下。我的泪水流给他,他的泪水流给心中的艺术。

天,开始凉了。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老人。向周围的商贩打听,他们说最近北京城市容整改,城管把老人的红木桌子收走了。但他们还给了我一个本子,说是老人留给我的。打开看,泛黄的纸上记载的满是评书的内容。一字一句,都是老人亲手写的,写了整整一本。我仿佛能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伏在红木桌子上。将头脑中的艺术凝结在笔尖。我仿佛能看到,那双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我仿佛能看到,那双眼中再次闪耀的光芒。

也是在那时,我才终于知道了老人的名字。可这已经不再重要。对我而言,他是一个说书人,仅此而已,便已足够。

起初,我每天晚上仍都要去一次天桥,渴望再次看到那张红木桌子后面微笑着的身影——可终究是徒劳。渐渐的,频率降低到了一周一次,最后一个月才去一次。最后一次去时,一个和老人要好的老板告诉我,老人前一阵嗓子查出了点毛病,说不了书了,只能蹬起三轮收点破烂来挣钱糊口。于是,我就再也没去过天桥。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我又投入了上班下班反复无味的翻转,日常的娱乐被各种短视频取代,那个本子也被我埋在了柜底。岁月不仅能泛黄了纸张,更能让人忘掉一段过往。

怎能料到,再次接到老人的消息竟是噩耗。那个老板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老人出了车祸,住进了医院。匆匆忙忙间赶到医院,听路人说,老人正骑着三轮打算回家,不知从哪里跑出了一个孩子,转眼就到了路中间,眼看就要被车撞到。老人一转车把,挡在了孩子与车之间,孩子被他推开,他自己却连人带车被飞驰而来的轿车撞翻在地……

一个讲了一辈子英雄故事的人,却在成为英雄时失去了生命。

我注视着老人的脸,看着他那已经浑浊的双眼——那再也没有了光亮的双眼。我俯下身,听着他喉咙中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仍在讲故事,只不过这次的主人公是他自己。

泪水,不经意间流了下来。

窗外,夜空中,一颗闪烁的流星划过长空,留下灿烂的轨迹,最终却隐入夜的黑暗。可在它的身后,已然是有繁星满天。

那天晚上我翻箱倒柜,找出老人送我的本子。坐在桌前,一页一页地翻着。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句先前从未留意的话映入眼帘:

“不是艺术脱离了时代,而是时代淡忘了艺术。”

我想,这可能是老人对我最后问题的答案。

瞬间,又一滴泪水漫出眼眶。缓缓地,划过一道弧线。

从前,有一个说书人讲了一辈子故事,而我现在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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