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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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山中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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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重重。

我躺在家里的稻草棚顶上,冷眼瞧着底下一群围着我的一边小心翼翼看我一边压低声音笑我的人。我叼了根稻草放嘴里,转过头去看远方的山。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笑,我爹是个酒鬼,前些日子喝了酒跟人去打赌,说是可以自己进山捉了那山中的妖怪来。今天正午,被发现衣衫褴褛的死在村东哥口的小溪旁。说来也怪,村子靠山,山在村子西边,怎么人死就死到村子东边了。人云亦云,没人清楚。

我又深深的看了一眼远方重重的山,残阳斜照在山上,泛起潋滟的一山水色。转头跳了下去,那群孩子看了我一眼,自发的向后退了几步。

娘又在咳了。

我撩开帘子进屋,竹帘上两只破碎的鸳鸯,影影绰绰飞起,又虚虚落下。娘咳的是血,是要靠很多名贵的药材吊着命的。每一个月圆都要去集市买药回来。

可是爹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酒鬼父亲。死了。

我看着娘苍白的面孔,已经拿不稳的要绣的花样,想起来小时候听村里的大人说过,

“山里可是有好多好东西呢。”

我却又想到他们拿来唬小孩子的话,

“山中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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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了山才知道,从前自说自话说自个儿不怕鬼都是劳什子骗自己的,现如今半点风吹草动我都起一身冷汗。但这倒不是我最担心的,担心的是,指南针似乎失灵,我也,八成是迷路了。

一路走来我并没有看见大人们口中的珍奇异宝,但是野禽却见了不少。但是我为什么要走上这条小路,好像是因为前方有光吧,星星点点的,像是星河都落在凡间那样的光。可是当我走进,那些星辰却敛了光芒。我徒劳的坐下拿出水壶灌一口水,正要闭目小憩的时候却发现身旁有一株奇形怪状的藤状植物。我翻开带来的图鉴,果然,是给娘治病的一味药。

我想起村口老郎中跟我说的,“…后生娃,要是进了山,发现迷路,你可以试着喊喊山神,嘛,要是见到了山神,你最好向他要上几滴血做药引,那可以完全治好你娘的病…”他说话时一双小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光芒,我当时千万次谢过他,却忘了问关于“山中有鬼”这个哄孩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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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山神!”

回音被拉的很长很长,我也不知道山神听到没有。却突然觉得很疲惫,像是刚刚知道父亲死讯,像是砍完一天的柴火,像是就要沉沉睡去。

我醒来是在一个山洞里,周围是我曾经见过的星星点点,不知道是什么粉末状的东西。我转头,看见一个少年,就那样盘腿坐在一边的石台上,眨着眼看我,是可以摸到的干净和清澈。我敲敲我的头,忍住嗓子干涩的感受,问他

“…你知道怎么出山吗。”

他还是睁着眼睛看我,满满都是疑惑和不解,我一瞬间觉得我说的可能是鸟语。可是我看见那个少年和莽莽撞撞飞进山洞的一只鸟儿毫无障碍的沟通之后,我觉得可能是我还没睡醒。

在我又想躺下的时候,那个少年却笑了出来,像是森林里青涩的果实发出诱人的气味。他扣住我的手腕,带我出了山洞,是和外山完全不同的模样,葱葱郁郁,满满都是生机。他沿路采了满怀野果,来到一条小溪边,我捧起水喝了几口,似乎是和那个少年一般的清澈味道,那个孩子在清洗野果,见我看他,低头轻轻一笑从怀里捡了几个递给我,我道谢接过,突然想起老郎中给的图鉴,我取出来,轻轻摩挲几下书脊,凑到少年跟前,指着那些绘出来的药草。

那个少年应该懂了我的意思,领我向前走着,周围是我不曾见过的银河,星辰应该没有偏袒哪个,要么为什么那个少年眼里也都是明晃晃的星子,晃人眼睫。他拾了药草给我,我一一点着,他似乎是要把这一山珍奇异宝都给我,连看我的眼神都温柔到眷恋。我忙推辞他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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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在山中过的递三个月。

我要走了。扭头看他。

他取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一个矮一点的男孩子,一个高一点的,手牵手,在山中生活。山外是繁华人世,是战火纷飞,是那不知何处君王自导自演的太平盛世和烽火硝烟。他没画出五官表情,我却料到绝不是欣喜。

我装好他给我的药材,在山洞口回首,转身作揖。踌躇片刻还是忍住了想要张口说话的冲动。

“后会无期。”

这四个字,我却怎么也没有说出口,不知道是不愿意和他后会无期,还是,我做不到。

-

我不知如何浑浑噩噩的出了山,想到村口找老郎中。却发现血骨成堆,似乎是战火烧过的场景,说不上来是悲怆还是无可奈何。我徒劳的抱着包裹绕着村子转了一圈,却发现正收拾东西的老郎中。我将包裹递给他,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的麻木。他看着这些药材,我看着他。

他应该是看到的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我看到,我看到什么?

我看到贪婪,自私,权势,财富。看到的应该是折射的人性丑嘴脸。

他欣喜的扣住我的肩膀摇晃。问我是不是见到了山神。

“山神,什么山神。”我听见自己这么问。

“一个比你矮一点的男孩子,应该不通我们的语言,知道草木如何生长,经过或者常驻的地方有闪烁着的不知名粉末……”

“没见过。”我生硬的打断他说的话。

“他画出来的东西只要他想就会成真,你应该看到什么了吧,如此好的药材你小子怎么可能自己找到……”

“我说我没见过!”我恍惚以为自己回到小时候和那些小孩子争辩的场景。

好久没有这般吼过了。

-

“我们不要和你玩。”

“你爹是个酒鬼,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啊,我听说他娘曾经是个妓女呢。”

“妓女娘酒鬼爹,生出来个傻小子。”

“……”

我当时似乎吼他们,似乎是很苍白的语言。每每说一句都会被呛回来。

“…你们凭什么,这么说我娘和我爹。”

“就凭我娘不是妓女我爹不是酒鬼呀。傻小子。”

“你们为什么不和我玩儿啊。”

“才不要和你玩呢,你是不是也是个小酒鬼啊。”

“我,我的糖给你吃,你和我玩好不好。”

“妓女的孩子应该也有什么脏病吧。”

我只知道我爹不是他们说的酒鬼,他曾经是个将军,后来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从此日渐沉默,开始酗酒。

我也只知道我娘是个大小姐,因为当时战火纷飞背井离乡遇到了我爹。他们结成连理。有了我。

可是这些,我没法说。我也改变不了他们固有的认知。

我没办法。

-

郎中还在耳边絮絮叨叨,我似乎听见一句什么。

“要救活你娘还不简单,你把山神捉来。杀了这个作恶的山神就好了啊。”

“反正是这个山神画出来就成真的战火,那杀了他放血救你娘。”

耳边不是风声,是如跗骨之蛆如诅如咒般的恶毒语句。

“……杀了他。”

我在满地血污想像以前一样抬眼看看那边绮丽山色。每当日落西山的时候,一山滟滟的红,一山干净的水色。

我说“好,杀了他。”

那个郎中笑了,我却深深看他一眼,果然,是势在必得的笑。

-

我第二次进山,一言不发。刚刚进山就见满山星河。似乎是谁指尖的星光弹到松树顶上,又落到山中。

那个少年突然出现,笑笑的趴到我背上用手捂住我的眼睛。伴随着略有急促的呼吸声。

我放他下来,他还是满眼的澄澈干净,我却不敢直视他。学着他第一次扣住我手腕一样扣住他手腕。抬手指向山外。

指向那个,他画过的太平盛世。

见他还是懵懵懂懂,我只好取了一根半长的木棍,木棍上带着一点点的幼绿新叶,还有划过泥土的声音。

我画了两个少年,一高一矮,手牵手走在盛世的街道上。

他似乎欢欣雀跃。一点也没有发现我的异常。我却良心不安,连头都不敢抬。他却扶正我的脸看他。

这世界上不会有星辰了吧。那些一闪一闪的星子,都在他眼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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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牵着他的手来到我们的那个村子,本来的战火纷乱现如今却是多了几个士兵把守。

我有些不太放心。可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几个兵走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少年。不由分说上手扯过那个孩子,手劲极大,我看他被拖在地上,冷着眼看了眼那些兵。又转过眼看我。

眼里是不可置信和哀求。我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后悔了。

我找到那个郎中,照着他的脸来了一拳。

我夜里潜去他们的军营,那些士兵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我似乎看见了之前的爹。

我第一次怀疑,我这么多年反驳和坚持的,哪个才是正确的。我之前也是干干净净的少年郎,为什么变成这样。

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还是因为这世间。因为他们口中的太平盛世,还是战火纷飞。

我撬开了他的锁,在士兵赶来之前让他跑。让他跑回去,去山里。我撬锁的时候心下重复了许多遍想和他讲的事,终究还是打了几个弯弯绕绕咽回心里。我没资格这么说。

“我可以脏一点,不讲究,乱七八糟,甚至血气盖顶,斧钺加身,你不行,你一定要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泠泠若泉,皎皎如月,九天云君一般,这样哪怕我走进深渊,堕入泥沼,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在风雨如晦中,还是能一眼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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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做千夫所指,自甘堕落。你就好好做你的逍遥神仙。从此,我们两不相干。你要过得好。

我是因为被扣上一个放走逃犯的名号锒铛入狱。可是我知道,那不是逃犯,是我所坚持的,是我的一片星河,是只属于我的天地间的朗朗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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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过了好几百年,再次定居在这个村庄的时候,进了山玩,他们误入了深山,迷了路,却听见清脆的摇铃声,他们随着这摇铃声出山,发现是村东口的小溪旁。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其中有个孩子拾到一张旧笺,大家都围上来看。

“不忍看山顶上那寥落的星子,只因像极了你哀恸的眸。旧人不覆,只一眼,便又坠入轮回的深渊。若有来世,我还想和你相逢,做不了人,便做你一年四季迎面的风,时刻与你相拥。 ​​”

没人明白是什么意思,这张旧的书笺,被他们随意丢在地上。也没人知道,那个神仙,没有听见他喜欢的人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后来流传这样一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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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山中有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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