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楼兰绘梦,绘出一片天,一片沙漠,沙漠中的古城,一条河流淌过。一个梦,沉浸在楼兰人记忆中最美的梦。
千年的光阴流逝,远方早已经没有故人的消息传来。楼兰国的那位年轻的王,也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一条河,连着中原与楼兰的故事。
那年,匈奴不断侵扰大汉边界,我跟随父兄军队来到这处剿灭贼寇。战争尚未开始,中原士兵受不了这干燥炎热的天气,中暑不少,战力减弱。为帮父兄减轻压力,我便随大哥和军师踏上了寻找一片水源的路程。不料途中一场大风暴,我与他们被吹散了。
我在沙漠上走了许久,直到筋疲力尽,一阵黄沙来袭,我以为我会就此长眠。
待醒来时,碧蓝明净的天空惹得人心生烦意,我行走在沙漠上,脚底的血泡抵不住心里的疼痛,一边担心父兄军队手否能凯旋,一面担心军师和大哥是否找到水源,一面又是连泪水都不敢流下的我是否能走出着荒芜的沙漠,而父兄,他们此刻是否在担心我。暮色渐起,我如散架的木偶一般散落在沙子上,背后传来阵阵热气,却已经不得顾了。脑中嗡嗡作响,最后沉没在了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
澜木的眸子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眸子,比大漠的星空还要明亮。澜木说,他寻水源时,碰到了昏倒在路旁的我,而我的身旁恰好是一湾浅滩。便顺手将我捞了回来,我经常与他打趣,要是没有那一湾浅滩,那你必定不会救我咯,他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只是,依稀记得,昏迷之前,周围并没有看到任何的水源。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澜木是楼兰国的大王子,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他以后会是楼兰的王。
半年后,我跟他提出我要回到中原。他犹豫了许久,最终挤出来一个好字。
我最终没有走成,澜木的父亲,楼兰国的王驾崩,举国上下一片混乱。澜木将我带进了宫中,偌大的宫殿都沉浸在一片伤痛之中。那段时日,我许久没有见到他,待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是楼兰的王了,一身玄色长袍,头顶金色皇冠,站在高台上接受这群臣的朝拜,我们眼神相汇的时,那是一双悲哀到了极点的眸子。
从此,他爱上了杜康,每日终要饮上几盅。一次,他醉了,眼神有些迷离,问:“可愿留在楼兰,伴我一生一世。”我默然无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东方传来的消息,父兄早已经班师回朝,而我也该归家了,不该流连于此。
我盯着他,他那眸子比星光都要明亮,却在那一刻黯然失色。
(二)
那日,漫天的红霞布满了半边天空,一轮红日映照他的身后。
果真,即使再多的离别,也不会习惯离别。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临行前,我答应他不会忘了他。他留给我一张温柔得在睡梦中都能被甜醒的笑容。
亭台楼阁上,放眼望去,中原大好河山,我怎得怀念起了楼兰的茫茫沙漠。
澜木的信,我一年之后才收到。他问我春天了,中原的风景如何!闲潭云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那时,已经是中原的冬季了。
又过了一月,又一封信,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他说楼兰最有学问的学者教了他许多许多关于中原的诗词歌赋,他唯独喜欢这句。
字字诛心,心脏翻滚似得疼,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洒落了一地。窗外纷纷细雨,忽然忆起,那日他询问中原下雨是如何的。
是让人伤心的日子,如少女的眼泪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父兄出征又归了,带回来了故人的消息,瘟疫泛滥,死了许多人。我的心猛然一颤,那个人,可好!
西去道路且长,我丝毫不敢懈怠。待我到达楼兰边境的时候,被一位身着漆黑长袍的人拦住了去路,那人黑色的面纱遮住了白皙的面孔,手中杵着一根银白色的权杖。我心想楼兰国好巫术,我自当不理睬这人便好,不得惹上不必要的事情,却被那奇怪的人拦住我的去路,问楼兰如何?
我说,黄沙漫天,百姓苦不堪言,但是星空美进了骨子,如一个人的眼睛。
她说,曾经的这里水源丰富,树木丛生,与中原一般美。
我俩结伴前行了一段路,踏入楼兰城时,她一个人走了,前来接我的人到了。
我见到了澜木,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都凹下去了,眼睛里透露着疲劳,对着我微笑的那双眸子如溺了水一般温柔。鼻头的酸楚,眼泪如洪水般决堤。
我再次见到黑色长袍的女人时,是在澜木的宫殿里,不曾想过她竟然是楼兰国的大巫师,专门占卜楼兰的星象,预测水源。今日的她身着一身雪白的长裙,三千烦恼丝挽在脑后,温柔的像一位母亲。
我来的当天,楼兰下了一场雨,那位大巫师握着我大笑起来,说是吉兆,我摸不清这巫术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多与她说些什么,对于巫术,我心里敬重,却也不敢亵玩,遂一直与巫师保持着相对的距离。而她也着实厉害,很快就找到了抑制瘟疫的办法,不过半月,瘟疫就在楼兰城中消失殆尽。雨后的楼兰,就像新生儿,沐浴着阳光,屋角上闪着白色的星光。
令人舒适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尽头,一切都是在大巫师死去的那天。恐慌再次来袭,楼兰子民认为那是上天诅咒,陷入了无休止的绝望,大巫师死了,水源干涸了,上天给人留下的生机再一次流失在指尖。
大巫师死去的模样十分的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我回想起那日她握着我的手大笑的模样,如今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笑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一场战争,死亡无数,一场天灾足以摧毁整个城市。在战争面前,在天灾面前,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越发如此,我们便得越发坚强的活下去,不是吗?大巫师的话还在脑海里回旋,如今她已经离开人世。而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带着前人的对活的向往继续夹缝生存生存,这样的人生才是值得的。
楼兰子民相信大巫师是牺牲自己救了他们,对生存越发渴望起来。而我,竟成了下一任的大巫师,大巫师死去之前留下了一封书信,书信里直言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来成为楼兰巫师。
民间对我当大巫师的呼声越来越高,我自然是不愿意的,我作为一个汉人,如何能成为他国的巫师。更何况,我又私心,我想成为澜木的妻子,而不是他的臣子,楼兰国祖训,巫女一族不得成为皇室家眷。我的私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答应成为大巫师。
很久之后,我还是我当了大巫师,那时我才知道,我的眼泪竟然能招来雨水,也许应该说我的眼泪就是雨水。我忽然想起澜木第一次见我时我身旁的一湾浅滩,那一滴不甘的泪珠化成的,那时我想我若死在此处,黄沙便是我的墓穴,如何甘心死在这茫茫沙漠里,江南山水如画,那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我站在占星台上,遥望远方,终于体会到了大巫师的感受,一条条河流,若没有我的泪,很快就会干涸了,心中无限感慨,我终于有机会站在这只有楼兰王以及大巫师站的地方了,明明澜木离我这么近,为何我却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了呢?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准备了许多许多的眼泪在玻璃瓶中,想着若是以后,如果有一天我和澜木离开这里,至少还能有这些眼泪来帮助楼兰子民。
我也不曾想,我的眼泪也有限,十年里我不断用眼泪浇灌这篇土地,到后来却再也没法儿落下一滴眼泪。
我陪澜木十年,十年里他没有娶一个妃子,后位也一直悬空,偌大的后宫里只有我一个。民间传言因此越来越多,我也成为他们口中的巫妖,连我的身份也开始被质疑,汉人如何能成为楼兰最高贵的巫师?
在楼兰的第十一年,兄长来到了这儿,他们要接我回去,而那时的楼兰已经两年没有下过一滴雨,民间对澜木的异议越来越大,短短十年,澜木头上的白发已经多了不少,每当我为他心疼时,他总是会笑着对我说,没事,待楼兰好起来了,他就退位,陪我去中原。
我当真信了他的话,却最后也没有等到那一刻。两年没有一滴雨,瘟疫再次爆发,河流都已经干枯了,我将储存的最后一滴眼泪倒入干枯的河道中,浅浅的流水再次流动起来。
兄长走了,背影是何等悲伤,我回不去了,这是我对兄长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相忘。
澜木近来越发嗜睡,每日有二十个时辰在睡梦中。看着他头上的白发,心疼的不得了,不过三十出头,就已经满身的病痛。
我时常见他站在占星台上看着远方,那悲伤的眸子,熟悉极了。他登位时,我两目光交叉时,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哀伤。
不管是喜欢的人,还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一个都留不住。
整理大巫师的遗物时,我才知道,大巫师是一位汉人,就像她说的,曾经的楼兰,花草鲜美,水源丰富,她在这里度过自己美好的童年,待她归乡归时,一切都变了,漫天的黄沙,水源枯竭,看不到一株鲜美的花草。当时的楼兰人不懂得珍惜,过度垦荒,浪费水源才造就了今日不堪的模样。
(三)
环境越发恶劣起来,瘟疫的病因也无法找到。曾经还算有人气的古城,如今却突然连一个人影都无法见到,偌大的城市如一座死城。
我晃荡在城中,手指划过之处皆是黄沙。微风渐起,就是满身的沙尘。我经常带着一身沙尘回宫,澜木见了,故意会嘲笑了几声,是不是和孩子们玩沙去了。我的双唇上似有千斤铁锤,无论如何也张不开。
澜木还这样年轻,我不希望他就此长眠在梦中。他的一生都在为楼兰的百姓的水源奔波着,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的眼泪就是水源。我不敢告诉他,他是最见不得我哭泣的一个人,若是知道了定然会无限的责怪自己无用。
我来到我与澜木第一次见过的地方,就像澜木说的,那一湾浅滩已经枯竭了,也能隐隐约约看到水流的痕迹。
澜木那天的精神也格外的好,顺着我一起来到这里。他也不顾形象,径直坐在沙子上,与我一样仰望着星空。
“楼兰的夜美进了骨子,最喜欢的就是那不说谎的星空。”
“初遇你时,你就在哪里,碧蓝的胡裙,白皙的脸庞,不曾想过你竟是汉人。”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想,若我不是楼兰的王子,就不会是王,曾许诺你的一切便能实现了。”他的眼圈红了些,精神稍微差了些。
“你若不是你,我们便不会遇到了,说不定,就不会有这十年的相守,我是一个汉人,本不能属于这里,我若像大巫师那样,放弃自己的名字,忘却自己的家乡,成为一个真正的楼兰人,说不定,你也不会这么辛苦,朝中那些声音,我知道。可是,我呀!就这么自私,不想放弃我的家乡,我还在幻想着有一天能够与你去中原畅游……”
“对不起。”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姗姗雁子去又回,茶蘼花开无由醉。中原的茶靡花真的很美,我……我要走了,澜木。”
他闭了闭眼睛,如当年一样挤出来一个字“好”。
我说,相见时难别亦难,明日就不用送我了,以免徒添伤悲。
“有机会定要去江南看看茶靡花,好吗?”
他没有回答我,过了一会儿说乏了,起身,便一人离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今晚过后,你爱的楼兰将会焕发生机,可是你爱的女孩,可能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会再相见。我记得你曾问过我,下雨是什么样子的?明天你就能见到了,如少女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星空中最后一颗星在太阳出来时,消失了。我的衣裙渐渐透明起来,直到失去所有的感觉,一股清凉迎面袭来,我顺着风的方向去了很多地方,熟悉的面孔,陌生的面孔,唯独少了那如星星一般明亮的眸子,最终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心里唯有一片清凉。
尾声
我是楼兰国的大王子,未来的王。我想要的生活,所爱的人都要不了。自打出生,我就背负着寻找水源的责任。
遇到孔雀是这我二十年的生命中唯一的幸事,穿着碧蓝胡裙的女子,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从没有一个人说着茫茫的大沙漠美进了骨子里。也不知何时她是走入了我的心。或许是她说我的眼睛像星空时,也许是她说楼兰的夜空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夜空的那一刻。当我回过神来,她说她要走了。我不知道以何种理由留下她,我登上王位,万人之上的高位,没有一个人赞同我娶她为后,我不愿意将就,便为她留住属于她的位置。
她成为大巫师,百姓都说她是楼兰的贵人。我很早之前就知道她一直用自己的眼泪浇灌这片土地,我不愿意她哭泣,不愿意她的结局像大巫师预言的那样,但我还是忍不住留下她。我尽我最大的力气去维护这个国家,好好保护她,不让她落泪。昨日,她说,要走了,不再回来。我希望我曲解她的意思,她是要回去了,回到中原了,而不是那样的归宿。
清晨,雨水浇灌这片土地,如何也停不下来,像极了少女的眼泪。一条河流经过楼兰古城,那河如蓝宝石一般湛蓝,像极了她碧蓝色的胡裙。
她最终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就像大巫师预言,你救不了她,自打她踏进楼兰的那一刻,就注定她会为楼兰牺牲。她是一位汉人,她的出现就是为了化解大汉与西边各族的矛盾。文成公主的到来为东西部取得百年太平,现在是她,以后依然会有人出现,只是每一种方法不一样罢。
或许,我更加愿意接受,她来到这儿只是为了给予我一片心灵的清泉。
番外
民间传言,楼兰那位最年轻的王,自打某一天清晨一条莫名的河流经过楼兰城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宫殿,楼兰王的王位空虚多年。直到有一日,那位王回来,站在占星台上,下达了一道召令。
他记得那晚,孔雀说,希望楼兰永远不会以任何借口侵犯中原的边界。他想为他的女孩做最后一件事情,他在位的最后一个召令便是他的女孩的愿望。所以在历史上,匈奴与大汉战争不断,楼兰作为附属国,从未参加过一次,这不仅仅是那位王对孔雀的承诺,也是楼兰子民对那位舍身少女的感恩。
孔雀河是一位汉人所化,却承载则中原与西部民族的最美记忆。最后,那位王,守在孔雀河边直到老死,他的后代在他经常待在的地方立了一座碑,碑上刻着孔雀河,是一位女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