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鸭事件

一

对利文来说，很惬意的一件事情，就是工作的间隙，可以站在窗前远眺美丽的卢塞恩湖。落日余晖，湖面澄净，不时有鸟儿起落，在那一片空阔中，似乎可以消融所有的疲劳和烦恼。

成为这个小城的市长已经三年了，他对整个城市充满了感情，也用心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小城洋溢着内敛的活力，因而总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不过，利文喜欢这种感觉，他很崇拜那个古老国度的圣人，那位老人说治理的最高境界就是无为而治，利文要的就是那样一种感觉，好像自己不存在，但很多事情的发生和自己是有关系的。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也让人们纷纷卸下一天的责任，放松一下自己，散步，或者看一场电影，鸭鸭酒馆也是不少人的最爱。入夜后，来一杯酒，一边看着外面的风景倚窗独饮，或者三五好友一起，吹吹牛、叙叙旧，都是让人喜欢的。

来一杯XX酒的叫声，不时响起，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把酒端到客人的面前，说一声“您慢用”，一个潇洒的转身，就去招呼另一个客人了。

杰克，这儿的老板，也到外面的世界闯荡过，但最终还是接下了父亲的这个酒馆，把一个半死不活的酒馆变成了小城的一道风景。此刻，他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微醺的客人，碰撞的酒杯，都给他一种如梦般的感觉，让他想起《卡萨布兰卡》，他甚至也希望在自己的酒馆里也发生些特别的故事。他用手慢慢把弄着酒杯，然后轻轻端起来，正准备品尝一下自己的手艺，酒馆的门被推开，金发的维达走了进来。

有着金色的头发并不稀奇，只是维达的金发很漂亮，是那种帅气的漂亮，所以，金发维达就成了他的昵称。酒馆不仅是一个可以喝酒的地方，也是一个各种信息汇集然后的地方，作为老板，杰克总能知道各种各样的事，不过，维达似乎总能带来一些更新鲜的信息，当然，有时候，一杯酒，免费的，就成了一种默契的酬谢。

“怎么样，今天要我请客吗？”杰克很直接，从维达进门的状态，杰克就判断维达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他的，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故意抻着，让维达主动说，不过今天，他好像很想知道维达要告诉自己一些什么。

“没有什么啦，”没想到，维达居然卖起了关子，“这么一个小城，每天平静地好像时间都不流动似的，能有什么新鲜事？”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敲着柜台。

“那好，给您杯酒，去那边喝吧。”随手把调好的酒递给维达，维达接过酒，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还是坐在这里喝吧，还可以一起聊聊。”

最终，还是维达忍不住了，他压低声音告诉杰克，“你肯定想不到”他顿了顿，看杰克配合的表情，他觉得效果不错，“广场花坛来了一只野鸭，而且好像不走的样子。”

虽然小城离那个湖不远，也不时有鸟儿飞过来飞过去，但是野鸭好像很少在城里见到，更不用说野鸭还不走，“那个野鸭好像在那儿筑了个窝。”

看着杰克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维达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有时，一个消息就是先要让人觉得不可信，等人们信了之后，才越显出它的价值。

“我相信你的话”，杰克喝了一口酒，“不过，可真是很稀罕啊，野鸭怎么会跑到城里来呢？”

“也许，它太寂寞了，想感受感受城市的热闹。”

“也许吧，”杰克一边摇着头，一边和维达碰了下手中的酒杯。

二

清晨的广场，人很少，风有些凉，杰克把领子竖起来，让自己感觉舒服些。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向着广场中心的花坛走去，透过花草的缝隙，他在努力搜寻着那只野鸭，已经转了多半个花坛，还是没见到野鸭的影子，不会是维达撒谎吧，应该不会，他随即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维达总体上还是个诚实的人；或者野鸭飞走了，只是来了那么一小会儿。

就在杰克有些犹豫的时候，透过一个缝隙，他看到了一只眼睛正看着自己，眼睛下面是一只大嘴巴，没错，那是一只鸭子，确切地说，是一只野鸭。野鸭的眼神透着紧张，但它并没有起飞的动作，只是身子微微耸动了一下。杰克和它对视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侵犯了野鸭的隐私一样，收回目光，转身走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野鸭似乎累了，或者是放松了，把头垂下来，搭在身上，目送着杰克离开。

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杰克向着自己的酒馆走去，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很快，广场花坛来了一只野鸭的消息就在小城传开了。对于平静的小城来说，这就好像一粒石子扔进了打破了湖水的平静，人们纷纷地去广场寻找花坛中的野鸭，看过之后，然后告诉别人，那只野鸭确实还在那儿。

野鸭也成了酒馆里面人们的谈资，大家就野鸭发表着各自的看法，不时有人还争得面红耳赤，看着热闹的酒馆，杰克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三

“听说，”主编习惯性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广场花坛那儿来了一只野鸭子，吸引了不少人，你去看看，有什么可写的。”

“好的。”萨莉轻快地回应着，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小城，实在是没有多少新闻可以挖掘的，她很想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但是相依为命的奶奶，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她就只能先在报社工作着，业余时间还给一家刊物画插画。

广场上的人不是很多，不管怎么样，大部分人还是需要工作的，不过，花坛附近围着一些人，对着花坛里面指指点点，应该都是看野鸭来的。

萨莉走进人群，一边说着让我看看，一边挤到了最前面。透过叶子的空隙，她看到了那只鸭子，正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对人们的围观已经习惯了一样。萨莉把相机伸进花丛中，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又拍了几张围观人群的照片。其他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萨莉一个人在广场溜达了一会儿，构思着自己的文章。

回到报社，主编听着萨莉的介绍，又看了看照片，把目光抛向萨莉，“拟个题目吧，好歹写篇文章”。他也看不出更多的新闻价值。

“好的，主编。”萨莉愉快地接受了任务，虽然感觉没有什么好写的，但也总比无所事事好。

于是，第二天的报纸上，就出现了《城市广场惊现野鸭》的文章。

城市广场居然来了野鸭，不行，我要去看看。萨莉没有想到，不少人是看了报纸后，才知道野鸭的事，看来，新闻报道有时还是可以发挥信息传播作用的。

主编告诉萨莉，可以多关注下这只野鸭，看它能不能创造更多的新闻价值，因为已经有人在说它是在那儿孵化小野鸭呢。

四

领导好像是有预见力的，就在交代任务后的第三天，萨莉在花坛那儿，竟然真的见到了一只毛绒绒的小野鸭。大大的嘴巴，圆圆的眼睛，萌萌的表情，对于萨莉的窥视好奇地回应着。萨莉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鸭妈妈有些紧张地盯着萨莉，好像在警告，不要伤害自己的孩子。

萨莉激动地按下快门，把小野鸭和鸭妈妈的形象记录下来。看到萨莉对着花坛拍摄，有人走过来，想看看是什么值得拍的。“小野鸭”，萨莉有些兴奋地说着，“野鸭孵出了一只可爱的小野鸭。”很明显，萨莉的情绪感染了旁边的人，他们也纷纷凑上前，想一睹小野鸭的尊容。

萨莉关于小野鸭的报道，让人们对于野鸭的关注热度一下子又上来了，更多的人来到广场，想看看小野鸭有多么可爱。

处理完公务的市长利文，今天决定徒步走回家。其实，只要有可能，他都是尽量选择步行回家的，一方面可以仔细看看自己的城市，沉浸其中，才能更好地管理和服务这个城市，这是他的观点；另一方面，也让自己放松放松，步行无疑是很好的方式。

经过广场的时候，他想到了那只小野鸭，通过报纸了解自己的城市发生了些什么，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一只可爱的小野鸭”，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得向着花坛走去。

看着小野鸭萌萌的样子，利文的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他忍不住要伸手摸摸那只小野鸭，却最终变成了冲小野鸭挥挥手。可爱的小野鸭却无动于衷，呆萌萌的样子又一次引发了利文的微笑。

“咔嚓、咔嚓”的声音，让利文变得警觉起来，他用目光搜寻着声音的来源。收起相机的萨莉热情地跑过来，自我介绍到“市长先生您好，我是萨拉，报社的记者，您也喜欢小野鸭？”

萨莉的出现，对利文是个意外，尤其这是自己的休息时间，他更不想和记者多聊些什么，“我想这么可爱的小野鸭，大家都很喜欢，不是吗？”说完，利文不给萨莉继续问话的机会，绕过旁边的人，快步走开了。

“原来市长也来看小野鸭了，”有的人并不认识市长，“是啊，这么可爱的小野鸭，谁不喜欢呢？”有人接着话茬。

看着迅速离开的市长，萨莉有些遗憾，她本来抓住市长，好好做篇文章呢，不过，走了也没关系，只要他来过就好，照片不是也拍了吗？

当《可爱小野鸭引来市长探视》的文章见诸报端时，小城似乎沸腾了，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广场，都想看看那只小野鸭有多么可爱，小贩也热情地给人们推销着卡通小野鸭。

杰克的酒馆似乎也比平时热闹了许多，人们热烈地谈论着野鸭、小野鸭以及市长等等，一只充气的小野鸭，就在柜台上萌萌地看着喝酒的人们，给酒馆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意味。杰克坐在椅子上，看看小野鸭，看看喝酒的人们，咧着嘴笑得很开心。维达倒是有几天没来了，不知道这家伙在忙什么。

五

有些美好，往往在不经意间闯入你的生活，可当你要好好把玩品味一番的时候，它又倏忽一下，从你的视野里跑走了。也许，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就在很多人都沉浸在小野鸭带来的快乐中时，我们那只可爱的小野鸭在它出生的第七天，竟然毫无征兆地死掉了。

萨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得不让对方重述了一边，才相信下来。不过，她还是希望人们传错了。

当她匆匆赶到广场的时候，她看到花坛附近围着一群人，没有了往日的指指点点，仿佛有一种无声的悲伤在人群中弥漫，这让萨莉的心顿时凉了下来。

挤进人群，听着人们三三两两的话语，萨莉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也许是有人投喂了不合适的食物，又或者是吃多了，又或者是感染了什么病毒，总之，小野鸭死了。当人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小野鸭已经死了。鸭妈妈伤心地鸣叫着，负责花坛的人把小野鸭埋在了花坛里，无可留恋的鸭妈妈，最后也飞走了。

萨莉看着空空的花坛，再也没有了萌萌的那只小脑袋，心里觉着空落落的。离开花坛，离开人群，萨莉坐在广场的一张椅子上，风吹过，有些凉凉的感觉，她不由得把衣领往上提了提，这样感觉暖和些。像梦一样，她嘴里呢喃着，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永远见不到了，那它为什么来呢？难道就是让人们在快乐之后，感受悲伤吗？自己本来还想着做连续报道呢，可是主人公不见了，萨莉无奈地摇着头。

酒馆里喝酒的人们也沉默了许多，好像一下子没有了谈论的话题。维达自己掏钱买了酒，默默地坐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把弄着酒杯，杰克拍着充气小野鸭，惋惜地说着“怎么就忽然死掉了呢，一只本来好好的小野鸭？真是世事无常啊！”

六

世事，不仅无常，甚至，有时透着诡异。

就在萨莉以为和小野鸭再无瓜葛的时候，主编告诉她，有人在为小野鸭的事情抗议，让她去跟进报道。

萨莉赶到时，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一个人站在一张长椅上面，慷慨激昂地发表着演讲。原来这是一个民间的鸟类保护组织，小野鸭的死刺激了他们，他们要为小野鸭讨一个公道。讨公道，可是向谁讨呢，萨莉有些摸不着头脑。

广场上聚集的人得更多了，小野鸭的死让不少人心里很不舒服，总觉得要做点什么，可是却又无从做起，而今有人挑头，追随者自然不缺。随着人群的聚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人们的矛头竟然指向了市长，因为市长也来探视小野鸭了，因为市长的探视引来了更多的人，所以小野鸭受到了惊吓，然后就死了。很快，这个逻辑赢得了人们的一致认可，于是，要求市长道歉的声音越来越高。

看着激动的人群，萨莉有些后悔，如果自己不拍那几张照片，不写那篇文章，也许人们就不知道市长来过，市长也就不会被人们攻击了，虽然和市长没有多少接触，但是萨莉认为市长还是一个不错的市长。而且，那天市长应该是下班后来看小野鸭的，那他和一个普通人又有什么分别呢？萨莉想说点什么，可是周围的嘈杂让她发不出一定声音。

随着要市长道歉的呼声越来越高，抗议的人群也由广场一路来到了市政厅，路上又有不少人加入了进来，警察局长得到汇报后，及时组织了警察来维护秩序，防止有人趁机搞破坏。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市长利文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会和小野鸭的死扯上关系，但群情激奋的人群还是需要安抚的，至少他想了解为什么人们会把矛头对准了自己。他不顾秘书的劝说，来到楼下，站在了抗议的人群面前。

看到市长出现了，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毕竟市长有着市长的威严。但问题还是要提出来的，鸟类保护组织的负责人站出来，他认为市长探视小野鸭的行为，引来了更多人对小野鸭的观看，惊吓了小野鸭，并最终导致了小野鸭的死亡，所以，市长要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配合负责人的要求，抗议的人群中“道歉”的呼声也响了起来，市长看着激动的人群，思考着该如何与人们沟通，很快就有了决定。他先是向人们陈述了自己在下班后看望小野鸭的事实，然后郑重地向大家鞠躬致歉，说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去看了一下小野鸭，没想到，却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自己也很后悔，以后一定会对自己的行为特别注意。也许是市长没有辩驳的诚意打动了大家，也许是有人觉得市长好像也没有犯什么大错，毕竟市长也没有要求大家去看小野鸭，也许最重要的是负责人觉得自己组织的活动受到了重视，得到了大家认同，就接受了市长的道歉。

人群就慢慢地散了，萨莉也随着人群离开了，市长真的有错吗？她使劲地思考这个问题，却始终不得其解。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昏的，难道自己发烧了？

第二天，萨莉居然真的发烧了，也就没有去上班，当然也就不用写什么关于市长被迫道歉的报道了。

然而，市长道歉的新闻还是出现在了报纸上面，这引得人们议论纷纷。还有小道消息说，市长因为气愤把自己的水杯都给摔碎了。这又引发了一些猜测，有人觉得可能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七

小野鸭已经没有了，市长也道过谦了，生活又该恢复如常的平静了，很多人这样想，其实，平静如水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只是很多时候应该是应该，实际发生的才是事实。   

两天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又有一家环保组织发声了：野鸭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栖息地生活，而是来到喧嚣的城市，难道是它的栖息地出现了什么问题——被污染了？如果是那样，居民的生活就失去了保障，因为野鸭生活的卢塞恩湖也是城市的水源地。

不说想不到，一说吓一跳，如果水源有问题，那可不得了。人们把目光投向了城市外面的那片水域，纷纷以各种形式敦促政府采取行动。

市长利文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第一时间要求环保部门进行调查。

望着远处的湖面，利文不仅摇了摇头，其实自己早该思考一下野鸭为什么来到城市的原因了，如果湖水真的被污染了，那自己恐怕难辞其咎了。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果然出现了污染，虽然污染指数只上升了0.1%。看着面前的数字，利文摇了摇头，他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自己的命运就会断送在这个不起眼的数字上面，那自己的关于城市的种种设想就白费了。利文苦笑着，把自己缓缓地放进椅子里。

果然，人们的热情再次被点燃，纷纷要求市长利文对此负责，毕竟这是关系到大众生命健康的问题。尽管市里很快就拨出专项资金对卢塞恩湖进行整治，但是要求利文辞职的呼声并没有降低，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您这就离开了，其实这、、、、、、”秘书说不下去了，他是打心里认为利文是个好市长，而且自己跟着也学了很多东西，可是那些人却偏要市长辞职。

“没关系，正好可以好好歇一歇。有些事，总要找人来扛的，也许我就是那个最合适的。”虽然不舍，但该走的时候，还是潇洒地离开吧。

还是从广场花坛走过，利文却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短短的几十天，一只野鸭飞来，孵出一只小野鸭，小野鸭死了，然后自己的市长就坐到头了，“真有些滑稽”，他无奈地吐出这么一句，慢慢消失在了暮色里。

八

如果说利文想不到，自己的命运被一只小野鸭所竟改变，那接下来发生的，就更让他嘘唏不已。

就在利文辞职后的45天，该国为了促进旅游业的发展，准备就该国和其他国家互惠旅游项目进行全民投票。

结果，小城居民有90%多的人投了反对票。理由很简单，如果有更多的游客来小城，来到卢塞恩湖，就会有不止一只野鸭飞到城市，湖水的污染也就更严重。

最终，这个国家没有签署这项协议。

小野鸭已经不在了，可它依然在默默影响着人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