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锲子

那天晚上的大雨至今都能让青南在每个有雨的夜晚惊醒过来。

而某个月朗风清的深夜,宁川频频从枕着的双臂中抬起哭脸,发誓要把一览无余的生活安稳地走下去,不愿再看到母亲殚精竭虑,操碎了心。

所以,他们都把生活过成了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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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早之前,青南就在家庭关系里看到了某种绝望,像站在悬崖边上,前面深不见底,后面是满目疮痍,进退维谷。青南看到了十多年以来下得最大的一次雨,即使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声音还是不断地敲打着雨棚,洗刷着洁白的外墙,穿过层层阻碍,撞击着耳膜。

还有另外的巨大的声响,从房间的另一面传来,似乎摧枯拉朽,想要破门而入。客厅里全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家具碰撞的声音;瓷器碎裂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呐喊声;振振有词的争吵声;鞋子擦着地板不断拖动的声音。最后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结束了这个有雨的难熬的夜晚。

清早,雨停了,窗外的树叶没精打采,但停了两只麻雀。阳光从窗户和窗帘的缝隙偷偷地探进头来,书桌的一角被照得清亮。妈妈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看着熟睡的青南,眼泪像昨晚的大雨一样,顺着脸颊流,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青南醒过来,把脸别开,背对着妈妈,用被子捂住耳朵,像是要与这个世界隔绝起来。

彼此都没有说话,完全的沉默和这个阳光清冽的早晨形成某种讽刺性的对比。青南想,终于结束了,这一切终于结束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的争吵不休,歇斯底里,连自己都觉得累了。一开始青南试图劝劝他们,但他们长时间的对峙和交锋让青南到后来光是听着一些细碎的声响都噤若寒蝉,家里成了草木皆兵的战场。

我们准备离婚了。妈妈轻轻吐出了青南早就想听的话。青南假装没有听见,回过身去,看着妈妈的眼睛,那眼睛像一口黑暗又深沉的枯井,泪水充盈了眼角,瞳孔里盛放着动荡和绝望,和昨晚雨夜下青南同样的绝望。青南突然悲从中来,她从来没有想到母亲眼里居然能够满载比深色的瞳孔还要浓稠的绝望,那些他们疲乏拉扯,恶语相向的日子一下子全部都涌上心头。那个时候的母亲眼里都是不甘与愤怒,全是想要改变对方的控制欲。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青南长舒一口气。

那你打算去哪?青南以超过年龄的成熟口吻向母亲发问。一旦离婚,家里的经济来源就断掉,日子将在某个中午无以为继。

母亲离开的那天早上青南没有按时去学校,这种情况很早就开始了,高二从学校辍学,父母经常打骂吵架,青南厌倦了一到家就是破口大骂的声音和撕扯的画面,那年高二刚刚开始就和几个社会人士从天光大亮晃荡到夜深人静,直到学校因为旷课过多和考试缺考而开除了青南,她父母才知道。

母亲在青南房间门外良久站立,一言不发,行李箱放在身体左侧。青南蓬头垢面地打开房门,母亲眼神里深褐色的哀愁一下子射穿了青南。别告诉我你要去哪儿,我不想知道,我的人生从此也不需要你负责了,再见。青南犹疑了片刻从母亲身边轻轻走过去,像一股穿堂风,不惊诧,不狂烈,没有回头,留下欲言又止的母亲定定地站在原地发呆,目光呆滞。母亲没有想到青南竟会如一个陌生人一般跟她说完了有可能是她这些年来最冷静的话,没有不舍,没有挽留,决绝和勇毅从青南的背影里透出来。

2

青南没再上高中,母亲找关系让她进了一个技术学校,每天混沌度日。抽烟,去酒吧,和不同的男人调情,然后狼狈地回家。

技术学校挨着一个大学,青南经常在看到成群成群的大学生大笑大闹地从身边走过的时候陷入沉默。如果可以,自己也将是他们中的一员,过青春尾巴上最肆意飞扬的生活,把喜欢的男生小心翼翼地藏进心里,和每个相视一笑的朋友心照不宣,看到梧桐巨大的阴影落在宽阔的马路上,阳光把日子照得发光滚烫。

片刻的恍惚之后青南总是紧一紧外套,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周末的时候青南往往会去一个花店帮忙,做杂工。一个人的日子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静和妥帖,没有了吵架,没有了歇斯底里,没有了草木皆兵的担惊受怕,生活复又恢复了平静,但同时又像陷入了某种泥淖,裹足不前,像一潭死水。

有个高大的男生站在门口,望着专心整理花束的青南。宁川几乎忘了买花的事,眼睛游移在青南手中那束鲜红得像在滴血的玫瑰上,他看到青南手小手臂上几个烫伤的疤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是天生为了那束滴血的玫瑰而生。

青南回望的眼神打断了宁川的神思,宁川走进花店买下了那束玫瑰。宁川转身离开花店,周末的阳光耀眼得匪夷所思,背影映在青南的眼睛里。那一瞬间,青南过去过分失重的生活仿佛找到了某种可以慰藉的救赎。宁川宽阔的肩膀撑起纯白色的T恤,运动裤恰到好处地显露出小腿的肌肉,干净利落的短发,刀削斧砍的面容,走路的样子像一座藏满了青山绿水的巍峨高山。

这些日子以来,青南唯一学会的就是在风雨飘摇的生活中去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不计代价和结果,这都是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教给她的。

周末的兼职一结束青南就和朋友扎进酒吧。青南总喜欢坐在离吧台最远的位置,音乐代表着某种狂放和自由,青南倾其所有地沉溺其中,像是吸毒一样,把自己完全交给这个方寸之间的小天地。

有个留了一大圈络腮胡子的男人走到青南身边递上一支烟,青南放下酒杯,斜着脑袋审视了一下这个男人,然后接过烟。这个男人长得太结实了,是那种青南在梦里见到过的男人的身体,可以满足女人对男人的一切幻想。

男人把青南搂在怀里,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情话。青南心里都明白,这些都是华丽的长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可那一瞬间,这话就是很受用,让心神安宁。

像过去的很多个夜晚一样,青南坐在床上,看着这个皮囊光鲜的男人一步一步地爬向自己,脱掉所有的衣服,就像脱掉欲望的枷锁一样。青南毫不犹豫地给了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一个响亮的耳光。男人顿时定在远处,目瞪口呆,接踵而至的便是山洪暴发般的愤怒与反扑。这种愤怒让双方迅速地纠缠在一起,放大了彼此的情欲和快感。

这像是青南生活中每隔固定时间就需要的仪式一样,也像是狠狠地扼住命运的喉咙,她从那些光鲜风流的男人身上索取,肆无忌惮地索取,也发泄,希望可以在这么死寂的生活中激起一丝波纹。男人带着愤怒和果决把青南压在身下,让身体和身体死死地缠在一起,像是达到了某种征服的成就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青南默不作声,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血液流动加快,男人壮实的胸膛贴在她身上,她感到温度迅速上升,带来了被世界包裹的安全感。

在某一个瞬间,青南想到了什么,身体的最后一根弦砰然断裂,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刺破皮肤,鲜红的血液趟在花瓣上,看不清颜色的变化。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空洞和寂寞,青南奋力地推开身边的男人,男人从青南身体抽离,青南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开始抽烟,赤身裸体,月光把她和阳台上那盆母亲离开前种的菊花照得妖冶无明。

青南背对着仍然躺在床上的男人,你走吧。男人不知所以,面对青南突如其来的异样一脸茫然,捡起衣服离开了。青南听到陈旧的木门合上的声音,心里如释重负,丢掉手里的烟头,看着凌晨的大雾开始弥漫。走到那盆菊花旁边,抱起来一整个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花盆和泥土散落在脚边,菊花奄奄一息,月光也救不了它。

3

那个和宁川每天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出入教室的女生收到宁川的花的时候诧异得把目光转向别处,面颊通红。

我以为我们只是朋友,我们一起学习,吃饭,聊天,我们应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但是各自,不是一起,对不起,你是个不错的男孩。另外,我不喜欢玫瑰,太妖艳,却又易于伤人。

宁川把玫瑰丢在了最近的一个垃圾桶里,这么多年以来,他都保有这种决绝的习惯。把送别人被拒绝的东西统统丢掉,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都丢掉,不留余地。和那个女生断了联系,还是保持着自己日常的生活习惯,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受到什么影响。

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在室友呼呼大睡的声响中洗漱,精心地挑好要穿的衣服,背上书包出发往图书馆去。宁川总是在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好好学习,熬过大学的这几年时间就好了,那个全家热烈讨论宁川未来,几乎升级为争吵的晚上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宁川从小就极爱父母,在良好的家庭环境里面长大,那些以爱为名义的道德绑架宁川都忍气吞声地接受着。高中毕业的那天,宁川想去自己喜欢的城市上自己喜欢的大学,母亲极力反对,说毕业了没有工作前途。那个夜晚以宁川独自一人的阵营对抗全家失败而告终。宁川看着母亲声泪俱下的劝说,第一次感觉到了爱的沉重,不可担负。但宁川还是妥协了,他想用这四年的时光换取父母一生的安心。他实在不忍在父母面前高声反驳,连青春期的叛逆都显得那么乖巧。

后来的生活就如那天晚上那个妥协的收尾一样波澜不惊,规律的作息时间,按时完成作业,定期给父母电话报告自己最近的情况。直到喜欢上那个每天和他一起早出晚归的女生,那段时间他洁白的衬衫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耀眼。他渴望在那个女生身上找到某种自己这么多年生活所稀缺的东西,他们能够从此一同走进人生的另一个阶段。直到那句话,那句让娇艳欲滴的玫瑰看起来特别晦暗的话,宁川终于在那个女生眼里看不到一点光了。重又恢复了那种行走在刻度尺上的生活,衣柜里挂满了白色的衬衫和T恤,浅蓝色的牛仔裤,深蓝色的双肩背包。课外书籍和专业书籍分门别类地整齐码放,笔筒里有铅笔,钢笔,圆珠笔,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球鞋放在窗台凉晒,帆布鞋一双挨着一双静静地躺在柜子里。微信和电话簿把父母置顶,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电话关机。待在宿舍的日子都戴着耳机听音乐,民谣,摇滚,funky。和室友的交流极少,像个独来独往的陌生男子。

两年来,宁川感到生活从未有过的平静,像被死亡注视着一样的平静,与其说是平静,莫若说是没有生气。同学们私下里聊天时都说宁川身上有一种近乎无情的距离感。对同学礼貌,对老师尊重,但没有人能真正地走进宁川的生活圈,他用各种生人勿进的小癖好把自己武装起来,到最后连一个经常一起的同学也失去了。在宁川心底,他甘愿这种主动的失去,他没有过大的勇气在一段看不见来路和明天的感情里沉堕太久,他首先迈出去了一只脚,触到了冷冽的空气,然后茫茫然地缩了回来,筑起自己的防线,扩大自己的防线,把世界的温暖用没有温度的脊背去面对。

在那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宁川从图书馆出来,往食堂去。天空被技艺高超的艺术家涂上了层层叠叠的色彩,先是淡红,然后是深红,然后金黄,最后是日暮低垂的缓缓灰褐色。宁川在听着音乐,是许飞写的《父亲写的散文诗》。没来由的,他想起了自己的爸爸,那个总是拗不过母亲又不忍儿子受委屈的中年男子,头发开始露出稀疏的白,背开始被生活压弯,眉目里总有坚持自我与劝慰他人的坚毅。

4

梧桐的影子像一个迟暮的老人,随着光影的变化缓慢地移动。那朵如血的玫瑰;那双充满故事又认真呵护花朵的修长手臂;那个盛夏里一个如水的女生明灭的剪影突然从宁川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胸口有钝重感,像是经年累计下来的失却,匆匆一面,又像是漫长岁月的终点,彼此分道扬镳,天光大好,花正开得肆意。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宁川刹那间感到莫名的失语,那种面对自我的通畅的述说就此失去。

晚上,青南从家里出来,想寻个地方喝酒,不愿去酒吧。花店对面有个烧烤店,几个大汉光着膀子在你来我往地敬酒,大汗淋漓也不自知。青南找了边角的桌子坐下,点了小菜,花生,和豆角,上了几瓶酒。

青南独自闷头吃菜喝酒,像隔岸观火一般注视着那几个大汉,眼神逐渐迷离,看见了他们身上过去经年的全部内容,或平凡或优渥的家庭;或刻薄或和蔼的双亲;或毒舌或谦恭的朋友,这些,青南都没有,或者已经失去。从父母吵架开始,青南总能在不经意间就看到别人身上这些自己稀缺的成分,似乎是某个瞬间自动习得的天赋,甩也甩不掉,连刻意回避都是徒劳。

那群大汉起身离开的时候,青南看到他们油腻的背影和夸张的动作,在兑现了青南的那可耻的天赋之后,他们相互勾肩搭背地从青南眼前消失。青南心里想,她不喜欢这样油腻的男人,浑身都是生活的烟火气,相处起来太麻烦琐碎,她还是喜欢精致的面孔,可以随时唤醒一朵花的笑容,健壮的身体和带着烟酒气的体味。一个身影如鬼魅一般窜进了青南的思维结界。

花店那天阳光把一切都装点得恰到好处,为所有即将发生的美好布置了一个足够盛大的舞台。那个逆着光走进来的男生像给青南的生活带来了某种解药,可以救济她已经成瘾的悲伤。

临离开的时候,青南抓起桌上的一个酒瓶摔在地上,溅起的玻璃渣子弹到脚踝上,声响惊动了老板,青南向老板挥了挥手,示意没事,然后转身离开了小店。

夜晚的风呼呼地吹,树叶窃窃私语地在头顶炸裂。青南站在宁川大学校门口的一口大灯下,是口落地灯,光束直指向深沉的夜空。青南看到旁边面玻璃里的自己,光束穿过身体,映照着面庞,留下了五官的阴影,丑陋得看到了这么久以来的每一个脆弱且无力的夜晚。

青南想在宁川这件事,这个人身上孤注一掷,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年纪,除了那张刀削斧砍的面容和曾经梦到的那种燃烧着欲望的身体之外,一无所知。她隐隐觉得这个男生带着解药,带着她瞳孔里缺少的光和爱,只为她而来。她一意孤行地做了一个危险的决定——托上余生看不见尽头的孤勇向宁川奔赴,熬到看见日光穿透清晨的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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