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井人生
文/望星空
基拉耳谷的旱风刮过以撒和仆人的脸颊,卷起他们凌乱的发丝。四野枯黄,山石嶙峋,稀疏的荆棘丛在日光下泛出白光。水,在这基拉耳山谷是比黄金更沉重的存在。非利士人嫉妒的目光如烧红的铁球,刺得以撒不得不离开基拉耳城,将牛羊赶进这贫瘠的谷地。帐棚在干裂的土地上支起,一个关于“应许之地”的人,却深陷焦渴之境,羊群在烈日炙烤与干渴中发出咩咩的叫声。
掘井发出一声声闷响,井绳在掌心上下滑动,磨出一道道血痕。以撒沉默地立在父亲亚伯拉罕留下的旧井旁,同仆人一道挖井,运土,因为非利士人用石块与恶意塞满了它。他俯身,以肩背承接日头的烈焰,一筐筐泥土被提出深坑,经过好几天的劳动。生命之水终于汩汩渗出,荡漾的波纹如荒漠暗夜里的星光。还未来得及给牲畜饮水,基拉耳的牧人便蜂拥而至,声如群鸦聒噪:“这水井是我们的!”
他抬眼,目光掠过那些野蛮凶恶的脸,没有争辩,解下汲水的皮囊,收拾好工具,对仆人说:“走吧,我们到另一处挖井,一定会有更好更多的清泉。”以宽阔的胸襟笑对一切。
以撒默默的祷告,凭着信心选好地址,他相信第二口井一定会涌出更多更清亮的泉流。第二口井掘得更大更深。铁锄碰击岩层的钝响,宛如欢快的歌谣。清泉涌出,仆人们欢声一片。可是掠夺者如影随形,再次宣示主权,强行霸占劳动成果。是可忍孰不可忍,仆从眼中喷火,要跟这些不讲理的强盗拼命。以撒却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竟为这新井取名“西提拿”——为敌。这名字里含着一丝苦涩的幽默,像在命运的苦胆外裹了一层薄薄的蜜。他转身,绳索重新勒进肩胛,带领着仆人走向更深的荒芜。
第三口井掘在更偏远的荒野。当活水终于汩汩而出,再不闻争夺的喧嚣时,他命名此地为“利河伯”——宽阔之地。这名字里没有苦毒,亦无讥诮,只有一片坦然的澄明。仿佛先前被夺走的不是水井,而是放下缠缚心灵的荆棘藤条。
我凝视着这幅古老的图景,心中震撼。世人常以锋芒为剑,以寸土为疆。以撒却以退避为犁,在人心逼仄的荒原上,硬生生犁出一片“宽阔之地”。他的退让并非怯懦,乃是深知生命之泉不在井中,而在信靠。他掘的岂止是泉水?那向下挖掘的身姿,是在黄沙中雕凿灵魂的韧度;那一次次转身离去的背影,是以大地为纸,书写一种超越争夺的尊严。他不与魈小浊流缠斗,只默默开凿生命的河道,直至清泉流成江河。
利河伯的井水至今仍在荒漠深处清澈的涌动,映着太阳与月光的影姿。也映照出一种生命与灵魂的境界:真正的宽阔,并非占据多少疆土,而是心灵能容下多少退让的幽谷;真正的得胜,亦非攫取多少眼见的活水,而是持守那份在沙砾中依然向下开掘的定力——因那源泉,原在一切抢夺之上。
当世代的洪流裹挟着泥沙俱下,当倾轧的铲子试图掘断你生命的根脉,请记住基拉耳谷的风沙曾怎样亲吻以撒的井沿:不必在争竞的泥潭里证明清澈,你的退避已经树立起尊严的界碑;
不必在喧嚣的抢夺中辩白价值,你的沉默之下自有活水奔涌的轰鸣。
肮脏的时代或许能堵塞地表的水道,却永远无法堵塞你灵魂深处那口自涌的清流——它源自应许,涌向时间的永恒。你只管向下开凿掘井向下,再向下,直至幽暗的岩层迸裂,清泉沛然上涌,漫过所有被争夺的荒原,滋润着羊群与枯草,滋润生命与灵魂的干渴。那时你会发现,真正的宽阔之地,早就在你持锹挖掘的手中,在你平静而坦然的心底,自成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