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巡抚衙门。
一乘官轿在数十明军士卒护卫下停在门口,一身材高挑,面容清瘦,唇角两撇短须,年约三十的年轻官员从轿中下来,急匆匆便往里拾阶而进,边走边问身边一环眼圆脸幕僚:“果真是来传圣旨的锦衣卫?”
“禀大人,已经验明身份,确实是锦衣卫,便是那圣旨,属下也专门验看过,乃崇祯天子手书笔迹无疑,圣旨之上皇帝玉玺等印信俱全。”幕僚道。
年轻官员道:“帝阙陷落,如今能得天子消息,天子想来已然脱身,幸甚!”
官厅内,两名锦衣卫正在等候。
年轻官员跨入内,揖礼道:“本官右佥都御史丘祖德,未知钦差到来,有失远迎。”
两个锦衣卫对望一眼,都未想到这巡抚山东的御史如此年轻,当此危局,他能撑得住吗?
“我乃锦衣卫总旗林英俊。”
“锦衣卫小旗王宝贵。”
两锦衣卫还礼。
那叫林英俊,其实相貌跟英俊一点不沾边,飞剑眉、眼窝深陷、方形瘦脸的锦衣卫道:“我二人奉皇帝御旨,特传布诏令于天下,请丘大人接旨。”
这么简单直接?不用搞一堆繁琐礼仪了吗?
丘祖德跪地拜道:“右佥都御史丘祖德恭接圣旨!”
憨厚方脸,身材较矮小,叫王宝贵的锦衣卫将一个卷轴递给丘祖德,道:“这便是圣旨,请丘大人自看。”
丘祖德接过圣旨,有点懵逼,虽然也知道宣喻圣旨并非专司逮捕审讯的锦衣卫本行,但这也太不专业了吧!
丘祖德站起身,展开圣旨,见此圣旨用的竟然是白话,便是念给没读过书的老农听,也能听懂。
圣旨云:逆贼陷京,建虏狼视,此大明危急存亡之际,朕特诏喻天下,朝廷中枢移至南京,凡临敌之省府州县立即实施紧急状态,授予各临敌前线总督、巡抚、知府、知县以紧急状态下独断之权,对不听号令者可先斩后奏。凡有官员临敌擅离职守者,一律免官以观后效,其官职以次级官员按资历递进补缺。各临敌之前线,立即坚壁清野,组织战区之民安全有序撤于后方,后方各府衙全力妥善安置前线撤离之民众,使民众有房住,有工做,温饱无虞。若因疏于职守致民众流离失所,衣食无着,朕定差锦衣卫查实后问罪。各临敌前线在无绝对把握之下,不可轻出与敌野战,除遣少量游击骚扰敌人后勤补给及驻地外,务必凭借城池险要有效杀伤敌人。尽量有效杀伤敌人,摧折敌人实力锐气后,若城池已不可守,各前线不得恋战,应运用熟悉之地理,利用夜晚等有利时机安全撤退,保全实力。对被迫从贼、降敌者,只要能予反正,将功补过,朕全部特赦免罪,对生活无着者,朕亦全部予以安置。各地方首脑务必切记,人民是国家之最大财富,城池失去还可夺回,却不可使我人民死于战乱困苦,切记。天佑我大明,历尽劫难,必涅槃重生!
丘祖德看得目瞪口呆,这般事无巨细详细安排的圣旨还是第一次看到。确立地方长官在临敌时的独断权力好理解,因为大明为制衡地方行政权力,除了地方权力交叉混杂,还派了中官监督地方,这种体制在平时还好,在战时就会因权力分散而无法有效组织,天子果断诏令确定巡抚等地方首长决策权,无疑能集中权力确保战时强有力组织指挥。只是崇祯天子历来刚愎寡恩,这圣旨却说从贼投敌的,只要反正就可赦无罪,对临敌擅离职守的,也只是免官观后效,这般仁厚宽宏,完全不符合天子以往性情啊?而且这将百姓的生命看得比城池土地重要百倍,更是让丘祖德一时看不明白。
对这种风格的圣旨,丘祖德还需要点时间来消化吸收。他小心合上圣旨,道:“皇上现在何处?”
王宝贵道:“算起来不日就将到南京了吧。丘大人,你快找人抄录圣旨,这圣旨原件还得送去其他临敌前线传喻,让各地依旨行事。”
林英俊道:“须多抄录些,陛下口谕,此旨除传至州治县府,还需遍谕百姓。”
“遵旨。”丘祖德恭敬作揖而拜。又道:“陛下圣旨心怀万民百姓,仁慈厚德,丘某深为敬服。只是对临敌擅离职守之官员的处置是否失之以宽,让擅离职守者没了畏惧之心?”
林英俊道:“陛下对此有说明,擅离职守者,乃胆怯无能之辈,若重加惩处,会让此辈因畏惧惩罚而强留职守,甚至通敌投降,不利于我安民守土。”
丘祖德一想,确是这个道理,不禁佩服崇祯天子思虑周密,滴水不漏。当然他不可能知道周密详实正是崇祯前世安排工作的风格,前世那个李家堡并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人,但只要是他经手之事,必定切实了解清楚情况后,做出周密战略部署安排,然后充分放权执行,他再回过头来监督考察执行效果,作出战略上的调整或完善。
丘祖德又问:“圣上诏书里对防守方略有明确布置,若公之于众,让贼人知我方略,会否不妥?”
王宝贵抢着答道:“巡抚大人说的这个问题,皇上他老人家也给俺们说啦,俺们所定之战略是阳谋,不怕贼人知道,俺们的总战略就是只许占便宜不准吃亏,这可是皇帝老人家原话。皇帝老人家还说啦,俺们要取得最终胜利,必须放手发动群众,无论是坚壁清野,还是后勤转运,都需要老百姓的支持配合,所以务必让皇帝老人家的诏令遍谕人民,方能全国上下团结一心。”
林英俊只更正了一点:“皇帝并不老!”
“俺们老家都喊皇帝老子皇帝老子的,所以皇帝就是最老最老的老人家。”王宝贵咧开大嘴憨厚地笑着说。
林英俊翻翻白眼,有一种想向天下申明自己跟这个土得掉渣之人并不是很熟的心情。话说如此掉渣,是怎么混进锦衣卫队伍的?锦衣卫果然是堕落了。
“听口音,钦使是河南的?”丘祖德道。
“俺河南登封滴。”王宝贵用一口浓重的河南话说,继而黯然道:“俺自幼少林学武,俺娘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俺才到京城入了锦衣卫,现在河南兵荒马乱,也不知俺娘怎样。”
“天天俺娘俺娘的,你是个还在吃奶的娃吗?”林英俊嫌弃道。又对丘祖德揖身抱拳:“请丘大人速派人抄录圣旨,并安排行事干练武艺高强数人明日一早随我二人一起西行传旨。除了临敌前线,我等还要深入贼寇所占地区,另有圣旨向那些被迫降贼之人传谕。”
“还请帮衬些盘缠,此去路途遥远,我二人身上盘缠定是不够。”王宝贵补充。
林英俊比较爱面子,如此赤裸裸的索要银钱让他有点郝然,脸红道:“盘缠之事,若是巡抚大人方便……”
“巡抚大人定是方便的。”王宝贵笑着抢答。此人虽然憨厚,脸皮却着实不薄。
“我能说不方便吗?哈哈哈。”丘祖德笑道。若不是他确实认识崇祯笔迹,又确认圣旨上皇帝玉玺印信,他都要怀疑这两个插科打诨的家伙是骗子了。
“哈哈哈,巡抚大人真是个大方的人,没说的,俺王宝贵交定你这个朋友啦!对了,差点忘记了,这里还单独奉送皇帝他老人家连夜手书鼠疫防治隔离手册一本,这个也没多的,须找人抄录才行。”
天津卫。
一片井然有序忙碌景象,洋溢着一种异样的活力。
城墙上下,人们在修缮加固城墙,整修守城器械。
城门外视野范围内的窝棚正被逐一拆除,暴尸荒野的人及啮齿动物尸体也有专门人员进行掩埋,城门口不远处支起几口大锅,锅里熬好热粥,难民和流民有序排队领粥。
另一边还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难民逐一登记,领取木制号牌。
所有出城的工作人员都戴着简易口罩、手套,系着头巾,全身捂得严严实实。
领到号牌的人五十人一组,由差役宣谕圣旨,讲解据说是圣上亲自草撰的鼠疫防治手册。
当听到这所有一切都是当今天子安排布置,再听到圣旨里“勿使一民冻饿而死”、“全力防治,让我民众勿受瘟疫之害”的暖心话语,原本已被苦难折磨得麻木不堪的流民难民们情绪迸发,人人痛哭,拜倒磕头,谢恩不止。原来,终究还是有人记挂着他们,而且这个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城门右侧,支着几口大锅烧水,一旁搭着一排简易木排棚,难民流民按手持木制号牌为序,一一分男女进木棚,有专人将全身毛发剃得干干净净,以使据说传染瘟疫的跳蚤无所遁形。
无论男女老幼,被剃得全身光蛋似的,才又洗浴消毒,再换上官方准备的干净衣裳,十人一组,由士卒领进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