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桃园,ID一溜烟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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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每到暑假,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就会如同度劫一般。十一二岁的浑小子尤其不好对付,半大不大的,说不懂事,好像什么都知道;说懂事,做出来的事情能把你气得半死。周芳菲像往年一样跟儿子商量假期的安排,先上个课外班,再去某处旅游,接着去姥爷家呆一阵,中间上两三个网课,转回来再做个强化训练,完美衔接九月开学。
打住!打住!暑假到处人山人海,我可不想为凑份热闹遭罪;至于课外班,你愿意多报也无所谓,反正我不一定学得进去,到时你可别吵吵又打水漂之类的话。看起来,你和我爸现在赚钱也挺费劲的,倒不如省出来给我加强营养,总比拉到医院看病强吧。余宫晨反驳他老娘的时候,一点不像班主任评价的性格内向、闷声不响,伶俐的口齿把他老娘怼得半分钟没说出话来,他得寸进尺,乘胜追击:今年暑假我哪儿都不去,就在家呆着,你们该上班上班,我能照顾好自己。
芳菲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想在家玩游戏门都没有,我直接掐网。她一面冲我吼道:余劲松,你这个甩手掌柜要当到什么时候,将来找不到工作,你拿什么给他啃?!
我看着儿子,他把碗里剩下的饭草草扒拉几口就不吃了,撂下筷子,径直回自己房间,咔的一声锁上门。
芳菲气得翻白眼,用筷子点着我:越来越随你!我是弄不了他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手里的活还没完,领导又丢过来几个,天天加班都弄不完。
我盯着手机屏幕,刷着视频,说:最近我比较闲,我来跟他商量吧。
余劲松,你现在连架也懒得跟我吵吗?她这口气没撒出来。
今天的红烧排骨没做好,这小子才吃四五根。我站起来收拾碗筷,一面对她说,消消气,坐阳台那边去刷会短剧吧。
收拾完饭桌,芳菲冲我一努嘴,还不去看看在里面干什么!
我走到他房门口敲了敲门:儿子,干嘛呢?跟老爸一起去散散步?
不去!你们少来烦我!他粗暴地拒绝了我。我一脸尴尬地退回来,芳菲低头看着手机,冷笑道:现在才知道你这个父亲做得有多不称职吧!
我听了默然无响,提了垃圾下楼来。天气溽热,路灯昏黄,胡同深处几个大爷坐在墙边摇着蒲扇聊着天,空调排水啪嗒啪嗒打在防盗窗的雨棚上,响亮而单调。我丢掉垃圾,来到大街上,喧嚣扑面而来,店铺灯火辉煌,望去里面却显得空空荡荡;街面好像比往昔萧条了许多。
假如带着儿子来散步,该对他说点什么呢?看见么?现在哪一行都不好干,再不努力学习就下场就如此如此地现场教育一番?老实说,父子相对,我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我习惯性地就搬出我老爹从前对我念叨的那一套来。
和尚念经,不听不听,你以为左耳进右耳出,久了,这些经已经跑到你心里、脑里去了。
宫晨出生不久,我应聘一家融到B轮的创业公司,每日早出晚归,回家几乎就是睡觉。家等同于旅馆,家里等同于没有这人。那会岳父岳母身体还凑合,过来帮衬着,把宫晨带到八岁。那年,我已经从那家创业公司出来一年多了,赚到工资有一半买了它股份池的股份,官司打到现在也没要回来一毛钱,前两天听说要破产清算了。换到一家小型公司之后,加班少了,在家呆得时间多了,再想跟孩子建立亲密无间的关系就很难了。
我对这种日益加剧的鸿沟和隔阂束手无策。这大约是命运的轮回,我的儿子跟我难道又要走到我和我爹的那条老路上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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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离家五六百米,上四年级开始,宫晨和一单元的另一个男孩结伴一起上下学。他娘担心胡同里电动车乱窜磕着碰着,非让我在后面跟着,保驾护航,跟着就跟着吧,反正我不用赶着去上班。有时候,他不愿意,交代说不要跟着,他说人家杨怀臣爸爸怎么不像你跟屁虫呢?又要我独立,又不让我自己做!过了一段日子,两小子闹掰了,他逞强要自己去,随他就行了。我小时上小学要到荷塘大队去,山路走七八里,谁家大人有功夫送?能结伴走就结伴走,不能结伴就自己去。
芳菲白了我一眼,那会一只狗都丢不掉,别说是个人。在他娘的坚持下,宫晨勉为其难地同意让我骑电动车接送。路上问他什么,三句回一句。有时干脆装聋作哑,下午放学,我基本是掐着点去,看不得别的孩子跟家长亲密的样子,老远就面带笑容,趋步过来,拉手勾肩的;宫晨见了我,好像见到一个长随跟班似的,面无表情。把书包饭包递过来,挎上电动车的后座,惜话如金。
余宫晨,我不欠你什么!有时候,我不免发作一番。
我没叫你接,也没让你们生我!他把脖子一梗,根本不吃这套。
行,你自己回去吧,也别吃我做的饭。我将他丢下,骑车自顾自走了。他回家果真跟我较上劲了,不吃我做的饭,饿着。芳菲回家后慌了,哄他半天,给他叫外卖,送来他喜欢吃的披萨。
合着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唉,算了,我只能自己宽慰自己,大约是这小子的叛逆期来得比别人更早。等大了懂事了,总会晓得父母的辛苦,体谅一点父母的苦心。当年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于是我采取了一个策略,随他去,他不说我也不问。回想起来,当年自己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比他似乎更叛逆,专跟老爹对着干,我老爹则粗暴地用牛鞭镇压,抽到身上一道血印子。
老余,很久没去吃烤串了,一会你带我去吧。他在后座拍怕我的肩膀。
我菜都做好了,煎了带鱼。闲下来之后,下厨房多了,厨艺也就练出来了。
算了,当我没说,你是不是也快失业了!我同桌刘凤成说他爸爸三年不上班,一个汉堡都舍不得给他买。他老气横秋地说道。
我原本想说你同桌都晓得他老爸的不容易,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财务自由变得越发遥不可及了,股份啦、上市啦,变现啦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你爹还不至于,去鼓楼桥边那家还是去安定门那家呢?
安定门那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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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一生中唯一一次带我下馆子是在我十三岁的那年暑假,五年级期终考试,我考了全曹桥乡的第一名。人见了我爹免不了夸赞一两句:长仔,你这个四仔是块念书的料,用不了几年就能吃上皇粮了,将来你也跟着享福。我爹和其他男人相比,显得高而瘦,因而得了这个外号。我爹心里高兴,嘴上谦虚:几年后的事谁晓得,考出去了也是他自己享福,做爷娘的就是落得名声好听。农忙双抢之后,晒干了稻谷,打了几十包,雇了拖拉机往粮站卖粮,我爹让我跟着,到粮站看一看稻谷包。粮站买了粮,结了一千多,我爹仔仔细细地装进一个塑料袋,叠得方正,贴肉装了。哥哥姐姐干完活就和其他后生、姑娘们一起逛集市去了。我只好跟着我爹,心里忽忽不乐,这日草桥镇正是赶集日,下面七八个村子的村民蜂拥而至,集市热闹非凡。吃食自然不少,包子、油条、油饼、煮粉、炒粉等等,看着眼馋心急的。我爹从粮站出来,挤到人群中,也不停留,只顾大步赶路。路过老赖的炒粉店时,我走不动了。木板搭的铺子里摆放着四张桌子,两个男人光着黑亮的膀子吃炒粉、喝啤酒,门口一台电扇呼呼地闪着,老赖正围着外面的炉灶炒菜,脖子上搭着一条烂毛巾,不时擦下脸上滚落的汗珠。我四年级考到草桥中心小学,寄宿在学校,在学校食堂打饭,菜则每周从家带两次,千篇一律的辣椒炒腌菜,奢侈一点就是多放几片肥肉。吃多了,胃口都吃坏了,看到腌菜就想吐,每顿几乎是硬塞进嘴巴的。最大的乐趣就是结伴到街上看小吃店的吃食,笼屉里热气腾腾的那肉包子,炸得黄澄澄的油条、油饼,油汪汪香喷喷的炒粉……看得直咽口水,挪不动脚步。老赖勾引学生,可以用饭票换包子油条、五两票一个包子或一根油条,不少孩子禁不起诱惑,隔三差五就来换;我动过几回心思,怕被老师发现告诉家长,想起老爹暴怒而狰狞的脸,还是忍住了。
我爹见我眼睛从老赖的锅里拔不出来,回转来说:今天卖粮有了钱,爷也舍得一回,带你下回馆子。我爹吩咐老赖炒盘粉、再泡碗粉,一面叮嘱他多放带点粉,老赖认识我爹,说:长仔,刚买了粮,还这么抠,不炒个菜?我爹笑道:你这一盘粉我得栽多少颗禾才能赚出来?!说笑了两句,我爹带我靠里面坐了,电扇吹不到。
莫让你兄弟姊妹看了,怪爷偏心!我爷提醒我吃了回去不要说,他摘下头上的旧草帽呼呼地扇着。我爹那会大约五十来岁,面孔如褐色的岩石凿出来的,见棱见骨,青筋在额头突突地跳动着。
一会儿老赖搬上一盘炒粉,堆得满满的,我爹推到我面前,说了声吃吧。我口水咽了好几回,抄起筷子埋头猛吃起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捻指间就吃掉半盘,就如人说牢里放出来的一般。吃得快有点噎,我抬起头找水。我爹看了我一眼,站起来对老赖说,泡粉不要了,换一瓶冷汽水来。
爷,你不吃了?!我疑惑地望着他。
我爹摆摆手,做田的有几个吃馆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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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小子对钱还没什么概念,打小要什么基本都会得到满足。手机扫码后,一口气点了十几样。然后递给我,老余,你不喜欢喝两口么?你自己点。
点这么多,你根本吃不完。把数量减下来,或者少点几样,吃不饱再点。我扫了一眼,账单奔着五百去了,脸上不由得露出紧张的神色。
小家子气!宫晨撇了撇嘴,你不吃呀?!
我回家吃!要不你妈又发躁了。我把几样菜数量降下来。看他带着嘲弄的表情,心生一股怒气,恨不得立刻朝他抽一嘴巴。当年我爹可没有这份耐心,他起早贪黑在田地劳作,浑身酸痛,带一身泥浆回家,再不可能有一丝精力来哄七个子女。
我强忍怒气,说道:等你自己能赚钱了,花自己的赚的钱愿意花就怎么花。
他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冷笑道:将来我对我儿子可不会抠抠索索,要什么给什么。说着一面喝水,一面左顾右盼。浑小子长得像他妈,双眼皮,眼睛大大的,眼眸有神,脑门很宽。鼻梁竟遗传到我爹的基因,隆长挺拔。乍看之下聪明安静。就因为这副皮囊,打小被他姥姥姥爷当心肝宝贝一样宠着,惯溺得一身毛病。
等了一阵,服务员端上串来,羊肉串、鸡翅、五花、蚝、面包片、烤鱼、烤茄子……他自顾自地大吃起来,又要了一瓶果汁,连吃带喝,吃得嘴上全是油。
老余,暑假你打算怎么安排我!他把一根串递给我:让人家看着我特别不懂事似的。
我吃着串,想了想:我小时候吃过的东西你没吃过,玩过的东西你也没玩过。
你们那样的穷山沟里能有啥好吃的、好玩的?他不屑一顾。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八九岁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柴狗,没事我就带它上山,它准能在灌木丛中找到野鸡、猎兔的藏身之处,有时候也能把他们逮住。还有,干牛粪烤红薯粉糯喷香,城里根本做不出,还有捞鱼呀,钓黄鳝呀、采野杨梅、挖花生……吃的玩的多了去,你没经历过,根本想象不出来。
这小子来了兴趣,眼眸发亮:我说,老余,要不暑假去趟你老家,你把这些好玩的带我玩一遍。
他打小一直惦记养个宠物,猫呀、狗呀,家里小,不到五十平米,塞满杂七杂八的东西。根本没条件养宠物;后面在阳台跟他姥爷养了几盆花,不知何故也死掉了,因此耿耿于怀。
鱼儿快上钩了,我还不能太着急,故作为难的样子:乡下现在条件比以前是好多了,你叔叔现成的四层楼房,随便你怎么折腾,路也是四通八达,骑个电动车买东西也方便,可是上网估计不太方便,就怕你呆不住。
真要像你说得那样好玩,谁要上网呀!他递给我一把串讨好我。
那我们商量一下怎么说服你妈?我口气松动下来。
我妈那边你就不用管了,我对付她有的是办法。浑小字眉飞色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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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赣府的高铁上,宫晨问我,既然乡下这么多好玩的,好吃的,跟桃花源一样,你为啥要吃这么多苦跑到城里来呢?这个问题叫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从前我爹教训我的,诸如打赤脚扛锄头一辈子没出息,让人骑在脖子上拉屎,什么面朝黄土面朝天一辈子没出路之类的话语,显然不适合再端出来喂给他。我沉吟了一会,道:过了这个暑假,你自己也许会找到答案。好比有些地方,你作为游客呆上一阵子会觉得很不错,可是,如果像当地人一辈子出不来,那可就不太美妙了。同样的村庄、同样的田地、山岭,一辈子都在里面转呀转,是不是?
城里有什么不同么?一天到晚,一样的小区、一样的胡同、一样的学校,还有你一样的办公室,一样的嘴脸。你不会觉得厌倦么?他抓住我话语的漏洞反诘。
我一时语塞,心里也有几分差异,忽然发现儿子有超出年纪的成熟。
我用欣赏的眼神看着他:儿子,你能有自己的思考,很好!你这个阶段和老爸这个阶段的生活状态可能都是枯燥乏味,但对你来说是一个成长的阶段,对老爸来说,更多的是责任。我不想上这个班很久了。可是你还小,我必须咬牙坚持。为你尽量撑出一定的空间来。就像当年你爷爷砸锅卖铁供我念书一样。
他听了默然不响,不过不像以前一样对我露出不屑的表情。
他扭头望着快速略过去的北方平原。
儿子,你晓得么?老爸96年是怎么来的北京么?
家长送来的吧?
多一个人来回的车牌对农村人来说就很昂贵了。来北京之前,我最远的地方是到抚州市,连南昌也没去过。去抚州是去做体检,我高考提前录取的志愿全是军校,不要学费每月还有补贴,对农村家庭很有诱惑力。阴差阳错我收到北京高校的录取通知书,那会火车走的是京广线,南昌到北京三十四个小时,我只买到一张站票,你二伯把我送到车上就回去了。绿皮火车条件差,硬座车厢没有冷气,车厢、过道站的挨挨挤挤的全是人,连动一动都很费劲。
你一路站着过来的?
看着有人从座位起来你赶紧过去坐会,想睡觉就趴在座位顶部靠一下。就这么挺过来。
下车随人流到北京西站,整个人都懵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地方,到出口没找到自己大学接站,一打听,提早了一天。提着包到西站的北广场,夜幕下,城市太大了,很远的灯光都打过来。一个人显得太渺小了。
那你怎么到学校?
换做是你,你该怎么办呢?举目无亲!学校再哪个方向全不知道,根本不知道怎么坐公交车,也根本不会打电话,说着夹生的普通话。
找车站警察呗,警察应该能联系到学校呀!他略一思索就给出答案
你比老爸强,老爸上了一辆黑出租,半路要一百块钱,司机和副驾是两个彪形大汉,拉倒学校门口,我口袋的钱不够就下去找保安,他们慌忙收了我五十就走了。后来,学校老乡告诉我,那阵子发生了几起黑车司机抢劫灭口案。每次想起来都后怕。我那会又黑又瘦,典型乡下来的土老帽,所以不容易被人打主意。
老余,那年你多大?
十九、二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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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草桥乡到余家岭有两条路,有一条拖拉机路穿山林,过荷塘村,再穿一片山林。算是大路,绕远;另一条是山岭小路,中间穿过一片稻田,走田埂路。再穿山岭,近三四里。小学四年级,只有我从荷塘小学考到草桥中心小学。无人可作伴,每周家与学校间须得往返两次,带米带菜。同村有在乡里念初中的,我娘托人结伴带一带,几次之后,我就独自走了,一年间,这条幽僻的山径不知往来多少次,哪处有青石块,哪次的松枝裂开,哪处有水坑一清二楚。周三放学之后在林间赶路,林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心顿时悬起来,浑身汗毛乍起,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往前疾行。正午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打到林间,斑斑驳驳,林中闷热,我爹大步流星走在前门,背心早已汗透,贴在后背。我紧步跟上,吃得有点撑,走快了顶胃。林中鸟唱虫鸣,父子的沙沙的脚步声传到老远。
走了几里,淙淙流水声传来,一条岔路拐到山谷。我爹向下指了指,吃口水,洗下汗。我们掬水吃了,浇水到脸上、头上洗了汗,感觉凉爽多了,我爹腰带上别着旱烟袋,拔出来坐在溪边的青石上抽烟。我立在溪边捡了石子打水中的游鱼。我爹抽了两锅烟,看着我说:老弟,攒劲再吃三年苦,考上中专,分到乡上一般干部总能当上,马路上拦拖拉机总会停下来,回家也不用一趟趟走路。我爹顿了顿,说道,如今你们念书觉得苦,比起我那会还差得远哩。我十一岁从小学四年级跳级到初一,那年月,安县只有一所中学,从草桥走山路六十里,天不亮赶路,慢了,天黑到不了。全乡上初中的大的小的加一起就七八个,我年纪最小。半个月打一个来回带米带菜,光翻山越岭吃几多苦?!
我爹极少在我们跟面前提及他的往昔。我从老一辈人的闲聊的零碎言语中知晓他一点往事和经历。我爹在他少年时代是全村乃至全乡有名的读书种子。五九年或六零年,我公公饿死,而我大伯已分家出去,我婆婆再无能力接着供他念书,遂辍学在家。
我爹起了话头又刹住了,老弟,你晓得做田有多难么?一家人种十几亩水田,卖五六千斤粮食,卖两三千,里面还有种子、化肥、农药的本钱,一开学,给你们几个一交学费就剩不下几个。赶上年景不好,涝了旱了,一年辛苦到头饭都吃不饱。我爹没事就拿算盘坐在檐下的青石上算账。他的算账能力与我们家这点账严重不匹配。我爹打算盘的时候神采飞扬,五指拨弄拨弄如飞,算珠极富节奏地卡卡响动着,他两手都会算,极为熟练。如同在演奏一首打击乐。听老人是他十八岁的时候独自一人管过几百人的劳改农场的账目,凭着一张算盘,账目清清楚楚,分毫不差。成家后,在乡粮站当过几年会计,因与站长不睦,愤而归农。
爷,当年你不从粮站出来粮站过秤就该是你吧。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很久,我爹要是每个月能领几十块钱的工资,家里生活会改善许多。他很可能在粮站有宿舍,我念书自然可以住他的宿舍,吃粮站食堂,伙食会提高一大截。
我爹抽完烟,用烟袋锅梆梆地敲着泛白的解放鞋底。目光望着潺潺的溪流。站起来叹了口气:再讲这些有什么用,时也命也,运也。将来你也能考出去了,不用打赤脚扛七斤半的锄头,爷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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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大城市的家长一到暑假不是都带着孩子出国么?怎么反跑到乡下来了,是带令公子来忆苦思甜?胡文峰一见面就调侃我们。他晒得面目黧黑,腆着个大肚子出站口等了许久,上初中那会,他矮矮瘦瘦,食堂打饭的时候,被人一挤就挤到一边去了,又得从队尾排起来,几次之后,他愤而摔盘、破口大骂直奔校长家去告状。因此全校闻名。他初三跟我在同一个班,课余经常随我到附近的山林复习功课,弄不清的地方就随时求教。初中毕业后,我们差不多三十年没联系,前几年他带着父母来北京旅游,打我的电话,很激动,老班长,我在北京呢,有空见一面。我那段正好闲着,请他们全家吃了一顿全聚德,又开车拉着他们转了几个地方。他极为感念,临别再三致意,回去一定要告诉他。我那会才知道他回到草桥中学做校长,每年年底都张罗初中同学聚餐。高铁到半途,我给他发微信,问他在不在草桥。他很快拨回微信语音。老班长在哪儿……非要开车到南昌火车站来接我们。
小帅哥多大了,上几年级了,考得怎样?老胡把目光转向我儿子,宮晨在外人面前一般都能表现得比较得体,很有礼貌地一一作答。上车时,老胡对他说,把你爸爸借给我聊聊天,我们三十几年就见过一面,当年在草桥中学山林里苦读仿佛就在眼前,转眼人就奔五十去了。
宫晨乖乖坐在后座,我坐在副驾,老胡开车出了停车场。
胡子,你要有事,把我们送到镇上就忙你的,咱们老同学不用客套,我回来很少惊扰其他同学,这个年纪上都是老下有小的,不容易。他大老远地跑来接我们父子,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哎呀,没事没事,我一天闲得要命,你不来我也是找人打麻将去,一天总得扔一百两百的。他呵呵大笑。老妈子去广州带外孙了,没人管我,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学校嘛,说有事又没事,没事有点事,总得留个值班的,留人家年轻老师也不合适,我这个半拉老汉正合适。
我听了一呆,你外孙女,多大?
四岁半了,娘的,报了一堆的课外班,什么跳舞、英语、弹琴,搞不懂现在的教育,我们小时候有什么,丢村子跟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玩,不比你上这班那班的强?他感叹着一面笑道:我们乡下人没事业,就一点好,结婚早,生孩子早。
我由衷羡慕起来:你的任务提前完成了。看看我,等我儿子上大学,我就快六十了,正要用钱的时候,却失去了赚钱能力。每逢这样比较,我就充满忧虑,三十五岁才有的这小子。真是一步晚,步步晚。在该结婚生子的年纪,我以为年轻正好追逐事业,痴醉于创业功成的一夜暴富。陷入在泡沫里不能自拔,每次夜半醒来,扪心自问,也许自己失去了最好的十年。
老胡感叹道:老班长呀,世事难料呀。中考那年如果县里没有出台政策,让全县一百名必须上高中,你肯定上中专去了,那现在也去不了北京了,说不定现在在某个镇上当干部,孙子、孙女肯定也有了。我们这样的,成绩一般的,也就轮不着去读中专、师范了,念高中反倒有了考大学的机会。宝根、秋明你还记得么?都考上了中专,前几年同学聚会,说他们一个在工地搬砖、一个被传销骗走下落不明。我师范毕业回中心小学教书,学历太低很难出头,后来考了电大,后来函授了本科。要不乡下中学的校长也轮不着呢?!
是呀,世事难料!三十年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我扭头望着窗外,汽车在高速上飞驰,两侧葱翠的山岭向后掠过去。我回头看了下臭小子。他大约觉得新鲜,专心致志地看着沿途的景色。
小余,你第几次回老家?老胡怕冷落了宫晨。
嗯嗯,好像是第二次吧。他犹犹豫豫地答道。
实际上是第三次了。在他三岁那年,我爹还撑着一口气的时候,带回来让他看了一眼这个孙子。八岁,我老娘过世,带回来奔丧。来去匆匆,他大约也没留下什么印象。
老胡笑道:今后你要填各种表,籍贯一栏就是这个地方,你虽然是在北京出生的,可是这个地方是你的根,你还是要了解一下……
宫晨打小就认定他是北京人,对安县、草桥镇、余家岭这些名字很陌生、很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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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在屋后辟出一块挺大的菜园,看去足有三分地,用竹篱笆围起来。栽种了辣椒、茄子、黄瓜、空心菜,大白菜等蔬菜。他从黄瓜架子上摘了两根黄瓜递给我和宫晨。尝尝,老品种,你们北京可不容易吃着。臭小子看到菜园时眼睛发亮,既好奇,又兴奋。他翻转着手里的黄瓜仔细打量着,黄瓜如他小臂粗,青中泛黄。他看我在手里搓一搓塞嘴里就咬感到错愕:你怎么不讲卫生,洗都不洗。
我笑道:山里空气干净得很,不像北京,一场雨下来车身就花了。他半信半疑,学着我样送到嘴里。黄瓜清香甜脆,不觉称赞起来,真好吃,想不到黄瓜也能这么好吃。
老胡笑道:你爸爸不愿在饭店吃,怕花我钱,我只能用自己种的菜招待你们了。不过,这才是真正的有机蔬菜。
什么有机蔬菜?宫晨问道,走到黄瓜架前摸着坠下来的黄瓜。
就是不用化肥、用药。而用有机肥。我答了一句。
那什么是有机肥呢?就是人的屎尿、家畜家禽的粪便。我又笑道
哎呀,太脏了,太恶心了。呸呸呸。臭小子听了大惊失色,将嘴里的黄瓜渣吐出来,一面用目光搜索着菜地。老胡哈哈大笑,你闻到骚臭喂了吗?我们的老祖宗几千年来都是这么施肥浇地。你就是书里说的不知稼穑。粪便、尿液不能直接浇菜,而是要积起来发酵,发酵完了也不能直接浇它们的根部,容易把它们烧死。你知道么,我最头疼的就是尿不够,所以,我就买了好几个尿桶送给其他老师,让他们别尿到马桶里,而是尿到桶里,隔十天半月我就去提来浇菜。当然,我也不白用他们尿,也给他们点菜吃。他指了指菜园的一角,你看,那个就是尿桶,我有尿都得憋到这里啦。每天太阳快落山,我就担两桶水兑了尿来浇菜,你们,我家的菜长得比别家的都好。小伙子,你要学种菜,可得不怕骚臭。过去,农村的地主天不亮就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出门去捡狗粪、牛粪。起晚了,被别人捡去了。
老胡这通现场教学让宫晨颇为震撼。疑惑地望着手里的半截黄瓜:真奇怪,这么好吃的东西竟然是用屎尿养出来的。
老实说,核心原理,我和老胡都说不明白。于是,我便对宫晨说,你记下来回头自己去网上搜材料,弄清楚。老胡已经摘了一把辣椒,几根茄子,两个西红柿,四五根黄瓜,掐了一把空心菜丢在框里。冲我笑道:人家陶渊明是采菊东篱下,我是种菜东篱下。中午就简单几个菜了。
我摇头叹息道,你这种生活,城里做富翁都不换,从前拼命读书,为的是不想种田种地,现在拼命工作,为的是有闲暇种田种地。
老胡笑道:网上不是说人生就是一座围城,城里的羡慕城外的,想出来,城外的羡慕城里的,想进去。
一盘辣椒炒肉、一盘茄子、一盘空心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上顿剩下的半盘腌菜肥肉摆着台面上。我们三人围坐吃饭。厨房两边的门敞开,山风遛过,十分凉爽。老胡合用筷子指了指腌菜碗,一面冲我笑道,几十年没吃吧,一面对宫晨解释,以前我们读书住校那会从家里带的菜全是这个,一年要吃将近三百天,看见都想吐,你要不要尝尝。宫晨看了看黑乎乎的腌菜,犹豫了一下,夹了一筷子送嘴里,说,还挺好吃的。怎么做的。
大白菜开水煮熟剁碎、晒干。天热就不容易馊了。腌菜最吃油,油少了又干又涩,难以下咽,那年月,能在学校要能吃上一顿新鲜蔬菜简直是高级享受。老胡感叹道:现在呢,做腌菜的人少了,买都买不着,有个亲戚送了点,我老婆当宝贝似的带到广州去,闺女喜欢吃呀!大块的肥肉加上腌菜,香得不得了。肥肉也好吃,油都被它吸走了。
中学毕业之后,我几乎二十年不吃腌菜了,见都见不得,看见就反胃作呕。工作之后,年节回老家,顿顿油大肥腻,桌上一碗腌菜,伸筷子吃了一口,竟与记忆中的味道截然不同了。
臭小子吃得很香,很快吃掉两碗米饭,撑得眼珠都瞪起来,才撂下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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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桥中学变化不大,除校舍翻新过之外,其他屋舍都是灰扑扑的,一副久经风雨的颓败模样。操场依旧是从前我们念书时每年全校大劳动挖出来的土操场,大约用得少,有些地方竟然长出簇簇狗尾草。围墙也坍塌了一段。
老胡苦笑道:乡下中学没啥经费,条件很差。现在学生也很少,每个年级招不满一个小班。差不多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县城念中学了,有的干脆连小学也送到县城。在乡下念中学的大都是家里条件比较差的,父母赚钱比较少的,离异的,老人也管不了。基本也就是混个毕业证好出去打工。学生少,老师也不多,一个老师兼好几门课。学生不好好学,老师也没有精神教。刚毕业的老师来这里过渡一两年,找到门路就走了。
我对全校师生的要求,大家凑合过,别整出事来就行。到我安稳退休就行了。现在学生也不住校,村村通公路,骑电动车或者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学校了。年轻老师基本也不住校,虽然宿舍很富余。全校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带着家属住这里。所以空旷得很。
老胡站在屋前的一株樟树下指着整个学校对我们说。小余,有兴趣么?我带你去参观一下,看看当年我们怎么上学。
看上去是有点破旧。宫晨眯着眼睛说,日头已经西沉,不像正午那般毒辣了。不过他仍旧觉得很晒。脸上的汗珠一道道往下滴。不过,地方真大。操场有我们学校四个那么大。
老胡呵呵一笑:你们二环内是什么地方,寸土寸金。这里,你愿意挖山还可以搞得更大。操场的西侧是学生宿舍。三大间,中间是女生宿舍。另外两间是男生宿舍。木门已经朽败。里面的上下两层的大通铺还保留着,宫晨立在门外往里探了探头,惊得舌头都快吐出来了。你们当年就住这种地方。
一间宿舍八九十个人,开学就得早早用草席占地方,每个人也就分到一尺多宽的铺位。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得要命,当年就这种条件。老胡笑道。我们去看看食堂,当年这个食堂可是折磨了很多住校学生。
食堂建在操场的北侧,老胡领着我们过去,路过一口水井,老胡停下来说,当年全校就这口井,挖得很深才出水,打水需很长的绳索。学生们没法从家里带桶和绳索,洗漱只好到北面的农田,找水沟对付。水沟里水本来不是活水,洗几把饭菜沉下去过两天就臭了,没法再洗了。学生们干脆把盘勺舔一舔也不洗。有的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学校也没修厕所,学生们都去附近的林子里解决,弄得臭气熏天的。早上出操,一刮风就能吹出味道来。
我对初中记忆最深刻的是吃不饱。所谓的食堂不过就是一个饭铺。卖饭婆婆子一日三顿用一口大铁锅煮了饭,在窗口卖。然后学生们在一个大厅排队打饭,队伍如长龙,调皮一点的男生都跑到前面插队。排到最后打饭可能就得花费半个钟头。学生从家里背来好米被学校留着,他们去粮站倒换陈米给学生吃,沙粒多,婆子门还经常把馊饭、剩饭拌在里面,饶是这样,排到队伍后面常有找不着饭的挨饿之余。学校严禁学生到附近农户家吃饭、买菜,为此专门派年轻老师抓走私。抓住的学生要被示众,罚跪,扇耳光。
你老爸就是在这种艰苦的条件夺得全县中考的第三名。每次成绩都遥遥领先,总分拉开第二名四五十分。那会他可是全乡的名人。哪个家长不拿你爹来教训自家的孩子。介绍完食堂之后,老胡开始吹嘘我的光辉历程。你老爸也是全校最勤奋的人,教室每晚十点熄灯,我们都买蜡烛点了接着复习。第二天五点多,天不亮就起来,接着点蜡烛读书。苦得很哩。
宫晨摇摇头,撇撇嘴巴,都是你们自己卷的,难怪你们又开始来卷我们。我才小学五年级,我老妈给我报了多少网课,一天一门。你们小时候读书受了苦,凭什么也让我们跟着受同样的苦。
他冷不丁来一句,把我和老胡说得面面相觑。看来老一套用在这代孩子身上不好使了。
10
2024年7月14日,天晴,闷热,我决定继续写日记,旅途中中断了一次。从喧嚣的大都市到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仿佛经历了一场奇幻之旅,又好像穿越回老余念初中那个年代,不过也只是好像。这地方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不过看上去还不赖。下午,胡校长开车把我们送过来,越往里,两边重山叠峦,村庄和农田夹在中间。山坡上也有不少田,对了,这就是我在书上看到的梯田。到村口有个巨大的古樟树,好像一座房子一般大,估计十个人拉着手都围不过来。老余说,这棵树活了五百多年了。活这么久,估计都快成精了。老余说我来过两次,我有记忆以来搜寻不到什么印象,村里的房子建得如同小屁孩乱丢的积木,高高低低的,显得挺乱的。
我们先来到老余的弟弟——也就是我叔叔家。好家伙,挺气派的四层楼房,圈着一个大院子在,里面种了十几个橘子树。院子里还有一口压水井,我头回见这玩意,压几下水就抽上来了,挺好玩的。老余说他弟弟盖着这房子花了五十多万。一年到头也就是春节回来住一住,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我问为什么,老余说他们要出去打工赚钱啦。老余还说,村里平时人很少,只有一些老人和小孩,成年人都要出去赚钱,到春节,打工的人才回来,村里才热闹起来,
没等喘完气,老余拉着我到下面一座挺旧的房子,石基上都结了青色的苔藓了,巷子里的有的破败了,有的生锈了。老余说这是他的老宅,是他爸在九一年花了五千块钱盖的。两扇木门有点泛白,挺高的石门槛,进进出出挺费劲的,大门侧边一个正方形的洞,我问老余这是做啥的,他说是狗洞,晚上大门关上之后,狗可以从这里进进出出的。屋里光线挺暗,老房子里面全是大柱子、木板拼接而成的,跟我小时候玩的搭积木似的,这种房子结实么?可能是很久没住人,房梁间结了一张挺大的蜘蛛网,没看见蜘蛛在埋伏在上面,也没看见虫子猎物,倒是沾满了不少灰尘。
正堂凹进去一块,好像嵌一个木框子,我问老余这是啥玩意。他说这是神龛。神龛上摆放着两张七八寸大小的黑白画像,用镜框框起来。是老余父母的遗像。面容清瘦的老头老太太,带着微笑,看起来很慈祥。老余找了块布仔细擦拭相框,摆正之后,恭恭敬敬地对着它们鞠了三个躬,他的表情很严肃,有点悲伤的样子。然后他又让我朝上面鞠躬,我照做了,但没什么感觉。提到长辈,我自然而然就想到肉乎乎的姥姥和姥爷,是他们把我带大的,每周我还得跟他们视频一到两次,视频通了,他们就大喊,可想死我们了,我的大宝贝。我跟我妈的娘家那边亲,我二姨,我老姨,我弟弟商商和豆豆。过年老凑一起耍。我跟老余家这边人很疏远,搞不清楚他们谁是谁,老余似乎也不怎么跟他们联系。于是我就纳闷,问老妈,老余看起来好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难道跟他们家族断绝关系了。老妈哼了一声,你懂什么,你爹藏得深,不愿当着我们的面表现,实际上把他们家族看得可重了。你以为他拼命创业只是为了我们娘俩,他后面有一堆人。他要是发迹了,就会把他们拉扯出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记得老余说过,在他之前,他们村就没出过大学生。
出了老宅,他拉着我去他弟弟旁边的一户人家。房屋盖得不如他弟弟那么气派,也没有院子,老余说是他堂哥、堂嫂家。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太婆迎出来,身上系着围裙,老余掏出几张钱递给她,说好几年也没回来,让她买吃的。她接了钱上上下下打量我,老余让我喊她大伯母,我喊了,她很高兴,咕噜咕噜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我想应该是夸我吧,她家里有几个男孩女孩远远地看着我。我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他们也不回答,挺没礼貌的。过了会,一个高个男人回来了,灰白的头发,见了我爹就摸出烟来散,跟我爹说笑了几句,又用一种夹生的普通话跟我说,将来好好念书,超过你爸爸。你晓得你家族每代都会出读书人,你爸爸,你爷爷,还有你六世公。念书都是厉害的,就是差点运气。我问老余六世公是谁,他说是他爸的爷爷,念了二十五年,中过秀才,不过举人没中。
晚饭在他堂哥家吃,七八个菜,感觉不如校长家的好吃,那几个小孩夹了菜就跑了,他们看起来很腼腆,不爱说话,吃完饭我才知道他们一面吃饭一面看手机哩。哼,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乡下孩子看手机比我们还厉害。
太阳快落山时,老余让我拿上换洗的短裤,说要带我去河里泡澡。他带我出村走到梯田那边,下面一条不算宽的河,也就两米吧,下游砌了一个水坝,水很清澈,能很清楚地看到水底的砂石,上游水流湍急,到水坝这里河面变宽了。
老余说这是山泉水,从山上流下来的,下水要慢慢适应,可不是,我脱了衣服脚刚伸下去,触碰到冰水就缩了回来,老余一点点蹲到水下。他见我磨磨蹭蹭的,往我身上击水,我咬牙下去,刚开始凉得打颤,过一会就感觉很舒服。
天有点黑了,蓝色的天空星星一闪一闪,草丛许多虫子叫了起来,不过青蛙的声音最大,老余说,他小时候,一到夏天的晚上,抬头要不是一轮明月,要么就是繁星满天。
泡澡回来,老余给我点了蚊香,让我早点睡、我出来上厕所的时候,看见老余立在阳台的栏杆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他有好几年没回来了,此刻大约心事满腹。
11
2024年7月15日,天晴,继续闷热。今天心情有点像坐过山车。睡得正香的时候,村里该死的鸡开始打鸣了,一遍一遍的,接着麻雀还有其它什么鸟跟着起哄乱喊乱叫,恨不得手里有杆枪击落他们。老余也是,鸡一叫,他就不请自来,自己不睡吧,喊我起床,你不是要种菜吗,我们去把河边的一块菜地翻了。趁太阳还没出来干活凉快。好吧,我昨天跟他提了几次种菜的话。校长院子里的那些菜我也都想种着玩。不过老余说有的菜已经过季了,发不出来,空心菜、辣椒这样的估计还行,另外可以种花生,没准走的时候可以拔出来吃。他说自己现在对农活也不是很在行,要请教他堂哥才知道。不过他老娘传下来的地荒了好些年,首先要翻出来,把杂草全部除掉。我揉揉眼睛爬起来,天刚微微亮。老余去带我去老宅找出两把锄头,锈迹斑斑的,他让我扛着一把轻一点的。便带着我走在巷子里。遇见的人见了都怪异地盯着我看,咕咕咕讲几句我听不懂的,老余好像不太愿意让人看到,打声招呼带着我匆匆走开,走在田间的路上了,两侧长满了青草,叶子上沾满露水,有的叶子上还盛着一粒晶莹透亮的露珠,我故意用鞋去踩草,让露水打湿鞋面。老余看得直摇头,跟我说脱了鞋,赤脚走很舒服的。他自己把鞋提在手上,挽起裤腿赤脚走。我觉得有点意思,也学着样脱了鞋,泥土路面有的地方硬,有的地方软,赤脚踩到松软的泥土,脚心凉凉的,确实很舒服。泥土路面一点也不硌脚。走上一条河岸,沿岸栽了一些果实,桃、李、梨什么的,枝叶间缀满青色的果实。我忍不住要用锄头去打几个下来尝尝。老余说还没熟呢,现在果树跟野果一样,熟了也没人采摘。当年每家把自己的果树看得紧,被被人偷摘了还会到村里骂街。走了挺远的一段,到一处山边,挨着河的有一片菜地,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栽种了各种蔬菜。中间也有几块荒芜的,杂草长到一尺来高。老余看了看左右,沉吟了一会,指着脚下的一块地说,就它了,开始干活,来,我翻两垄,你来一垄,他往手里啐了口唾液搓了搓手掌,然后捂住锄头杆,弯着腰撅着腚刨起来。
我刚开始觉得新鲜,挖几下就觉得不那么好玩了,手上很快就起了两个泡。老余也很久没干农活,搞几下就气喘吁吁,不过他为了给我表率,闷头使劲地往前挖。这些杂草的根缠在一起,挖起来很费劲。我直起腰扶着锄头杆休息。这鬼天气动一动就出汗,老余挖得满头大汗,挖了一丈远,又得把土块铲碎,把草连根清理出来,丢到一边。太阳出来的,很晒,我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呆着,说:不好玩,回去吧。
老余黑着脸,态度很不好,说:是你自己要种菜的,这才刚起个头,就半途而废,一碰到点困难就闪,有点挫折就不继续了,以后你还能干点什么。都等着别人做好了端给你吃吗?
我也耍开性子了,这种事以前我也没干过,你跟我凶什么凶呀,我来你们这个地方不就是玩吗?不好玩,我就玩点别的不行吗。
他猛地站起来,像个暴君一样凶狠:哪个生来就会,我七八岁的时候,上山打柴、放牛、除草,不是学着干就会了吗?你要是不翻完这块地,我就把你留在这里呆上半年。
我有点害怕了,不过我嘴上屈服。我让老妈来接我。
他打断我:谁来也不行,我把你送到大山里面,找户厉害的人家寄存,不干活不给饭吃,干不好就打。给我翻!
他像一头野兽,我忽然想到,以前我对他有很多不尊重的地方,他记恨在心,把我哄骗回来惩罚我、折磨我。我心里感到害怕起来。于是,只能学着他的样子翻起来,锄头这玩意越来越重,我手掌上的水泡破了,手掌很疼。我不敢喊,怕惹怒他。这家伙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说不定昨天夜里他站在阳台就盘算好了。
太阳很晒,我身上出了很多汗,粘住了衣服,我挖呀哇挖呀,感觉自己像个奴隶一样,很口渴。我问老余,我可以下河喝水么?
他跟我说别喝生水,说不好会闹肚子,他终于翻完两垄了。然后,冷冷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从那一头帮我翻这垄。翻完之后,他把泥土里面杂草和草根都清理出来。实际上,他开始帮我干的时候,我就偷懒了,见他没发作,我干脆坐在草地上。他把翻出来的杂草都铺在地头晒,一会儿就晒干了。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我感觉已经饥肠辘辘了。
老余对我说,这地翻得不合格呢,还要用耙耙过才好,不过现在只能降低要求了。去河里洗洗回家吧。我绷着脸不理他。心里盘算着给我妈打电话,让她把我救回去。
早饭,老余让我啃带来的面包,我不吃。他堂哥来喊吃饭,于是,在他们那吃泡粉,加上一个煮蛋,味道还行。他们家有条黄毛柴犬,家里钻来钻去的,尾巴摇得挺欢,我问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它叫什么名字。他说没名字。
它会咬人吗?我问他,
不会。他拽着狗的尾巴,狗咧嘴傻呵呵地看着他。
我能摸下它么?
可以!我丢下半个鸡蛋先贿赂下狗,它一口吞下去。我过去摸了摸它的头,它使劲地摇了摇尾巴。
我给它想了一个名字,叫凯撒怎么样?
行,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
云飞。
我们两个带着狗去河岸转了几圈,看它不能找到什么猎物,云飞说,山上有野猪、野鸡、野兔什么的,还有野牛,有人还看到过豹子呢。可是山上的林子太密了,钻进去了钻出来不容易。他忽然告诉我,村西头那个池塘可以钓黄鳝。老黄鳝个头很大,大的有半斤呢。
我来了兴趣,忘记了要给老妈打电话这档事。
快带我去,快带我去!
我也不太会,我公公会,要用蚯蚓做诱饵。
那让你公公带我一起去。云飞带我跑回来缠着他公公。
公公,公公,这个北京来的小叔叔要去池塘那边钓黄鳝,你带我们去吧。
他公公抽着烟,正在老余聊天,看他一眼说,我哪有这么多神气陪你玩,一会儿还要去菜地浇水。
老余冲我们笑道:我带你们去,我小时候可是钓黄鳝的高手。老余还真是高手,他知道蚯蚓躲在什么地方,挖出几条来,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找了一把干稻草做钓杆。老余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凯撒跟在后面
池塘不算大,估计有前海的四分之一,水面冒出来不少荷叶,有的趴在水面,有的高出来一截。荷花绽开,可以看见中间的莲蓬。水看起来很深。
云飞说,池塘里有一尺多长的大鲤鱼,下大雨的时候,就会从出口蹿下去,他公公去年就网到一只大的。池塘的北岸由很多黄色的鹅卵石砌的。还有台阶下到水面。老余说从前附近的女人都来这里浆洗衣服。他带我们下到水边,拿出蚯蚓,一分几截,穿在干稻草上,给我们一人一根。说,黄鳝喜欢躲在石头间的缝隙里面,把穿了蚯蚓的稻草杆慢慢地伸进去。然后盯着稻草杆,在动,说明里面黄鳝在吞蚯蚓,这时候就得飞快地拽出来,抛到岸上来。
他找了一个石缝,把诱饵伸进去,然后用食指在水面弹了弹,咚咚咚三声,我们也各自下饵了。
阳光烤得头顶发烫,水光晃人眼睛,可是我们都不愿意到樟树下去凉快,全副精力盯着稻草杆。
过来很久。我下的杆动了,我使劲往外一拽,拖出来黄色的滑溜溜的半截身体,在大家的惊叹中很快都缩回去了。杆头的蚯蚓被吃空了。虽然没钓上来,我兴奋极了。大喊大叫。老余和其他人换了几个洞,也不见什么动静,太热了,打道回府,云飞从瓜地摘了一个大西瓜,用凉水泡了,掰开后,又凉又甜。我趁老余睡午觉的功夫写了今天的日记,又打消回去的念头了。
12
不觉七八天过去了,刚开始我还担心臭小子呆不住,要吵嚷着回去,他在村里的生活倒是渐入佳境了。他跟堂哥的三个孙子、孙女每日玩得不亦乐乎,去河沟里网鱼、捞小龙虾、摘野果、带着狗山野乱逛……就这样,还能记得他的菜地,每日早上拉着我去浇水、少不得从堂哥家借了桶去浇肥,空心菜长得极快,水浇到了,野草一般疯长,几天就吃上了。摘一茬,第二天就长一茬。其它辣椒、花生的苗都长势很好。看到菜地长出杂草,不用我吩咐,他主动把它们薅干净。有时,他们在院子里玩游戏,比如跳房子,抓老鹰之类的,我也参与一下。我小时候玩的游戏,比如滚铁环、打面包(牛皮纸叠成田子,放地上互相扇打,打到反面算赢)他们不太玩了,大约是材料没那么好获取。我到山上砍了几根毛竹,做了几根水枪,他们没事就滋我一身。芳菲也没料到我们爷俩能呆这么长时间,通视频的时候跟我说,你们爷俩玩疯了,一个不要工作,一个不要学习。老余,你儿子数学跟不上,我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好老师的课,过两天就上,你要想办法监督他好好上,还有检验效果。还有,我爸妈想外孙了,暑假肯定得带过去住几天。
虽然我努力而又耐心地想跟宫晨趁机建立亲密的关系,但他内心或多或少地还在抗拒我。夜间,站在他房门口听到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带上门,轻轻走到阳台,望着浩渺而深邃的天空,望着星光下山岭起伏的轮廓,心里突然一阵惆怅,感觉自己这辈子过得挺失败的,到这把岁数一事无成,别说振兴家族,连自己家庭都是勉强维持局面。
这几天跟堂哥、堂嫂一起聊天,心情越发沉重,从前村里出去做生意的赚了点钱的,卖线材、卖大闸蟹、开小卖部的都赔钱了,有的把前几年的老本都赔进去了。我弟弟就如此,去年盘下一个超市不到三个月再转手,一入一出,赔掉六十万。打工也不如从前了,干一个月歇两个月,一年到头剩不下几个钱。子女呢,大学毕业找工作难,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考研……
头几年,兄弟姐妹中有张口找我借钱的,我只能背着芳菲借一部分。至于找门路帮这个那个的,实在是无能为力。这几年不愿意回来,实在是内心觉得愧对江东父老。我接连创业的那些年,他们以为村里能出一位大老板……
回到老家,看似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实际内心依旧十分煎熬,这几天连着熬夜写东西。
现在这个公司半死不活的,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还不敢让芳菲知道,要不她就该睡不着了,家里负担全压在她身上她顶不住呀。我的积蓄不多了,维持不了多久。再换工作吧,四十五六的年纪,没有行市了。又几个朋友一直说服我鼓捣一点事,自己出凑点种子资金,把产品做出来,然后一轮一轮融钱……谈何容易?!那个高速发展,机会遍地的阶段过去了,由创业而身价陡涨的财富神话大约一去不复返。接下来我该如何抉择呢,其实,选择不是很多。
昨夜做梦忽然梦见我爹坐在巷子里抽旱烟,吧嗒吧嗒地,烟丝明灭,映照着他拿着褐色的岩石般饱经风霜的面孔。我跑过去喊了一声爹。人悠忽不见了。
好几年没去爷娘墓前祭扫了,老爹嗔怪我吧。我于是去小卖部买了香烛准备上山祭扫一下。浑小子对爷爷奶奶是陌生的,没有记忆的,让他跟着不愿意,算了,牛不吃水强按头,回头又跟你对着干。
爹娘到晚年都是疾病缠身,拉扯七八个子女长大,把身体消耗光了。我爹七十岁得了肺气肿,天一冷,肺部就像个烂风箱呼吸费劲,日夜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最后两年白天、晚上都离不开吸氧机,只能靠在床上或躺椅里,熬了九年一口痰堵在喉咙里离世,走时人瘦像棍子。老娘心梗、肺气肿,也是疾病缠身,熬到八十三岁走了。
我爹下葬时可以土葬,所以葬在祖坟山;到我娘时,安县实行火葬好几年了,只能火化,将骨灰葬在镇上指定的公墓。三个村公用一个公墓。
我先去我爹的墓前,上了香烛,拜了三拜。蹲在墓碑前喊了声爷,我来看你来了。仔对不起你呀,这些年也不是不攒劲,可能是能力不够,可能是欠一点运气,没做成什么事,没什么成就,恐怕连村里初中没毕业做生意的都不如。一晃半辈子过去了,后面也难有什么成绩了。光宗耀祖几乎是不可能了。也许就是这样平平庸庸地过完一生了。
13
乡下生活其实还挺不错的,吃得挺好,到处可以玩。不像城里,车多人多,到处闹哄哄的,连公园也都是人。我看过云飞的暑假作业本,很简单,他做错不少。
你们老师厉害么?管得紧么?
不紧,只要你不闹事,上课睡觉老师都懒得管。云飞说。
差的老师才在乡下教书呢:县城的就抓得紧。他姐姐云霞说。县城的学生也都要上课外班。他姐姐上初一了,就是胡校长的那个破学校。
我倒是挺羡慕他们:你们学习这么轻松,大把的时间可以玩,我做梦都不敢想。
云霞摇着头说,现在轻松,将来就难了,我娘告诉我,将来进城打工要住最差的房子,干最累最脏的工作,赚最少的钱,还要被人看不起。
为什么非要进城打工?我问。
因为乡下不赚钱呀。云霞有些不耐烦了,他觉得我这个北京来的男孩什么也不懂。
可是在乡下不也是有吃有喝么?我觉得有点奇怪,难道不可以采点野果、摘点蔬菜拿去卖,赚点钱。
如果乡下能赚到钱,大人们为什么都跑出去。她反问我,已经懒得跟我解释了。
是呀!这个问题在我这个年纪也许还搞不懂。不过,被她当作傻瓜,我心里很是不爽,我会很多东西你们也不会呢。我决定给他们几个露几手,让他们开开眼。
游戏、编程,你们会么?我找老余要电脑。老余警惕地看着我,你又要玩游戏?
你给不给吧,我懒得跟他解释。我早上起床听见他在房间里噼噼啪啪敲键盘,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倒处处来限制我。
不说清楚用途就不给。老余口气很生硬,看来今天心情不太好。我心情也不太好,扭脸走了,不理他。
云飞来找我问上午去做什么,虽然乡下的事情他懂得多,但是他还是把我当老大,什么事让我拿主意。我说哪儿能够游泳,我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游泳本领。我上了两年的游泳课,五十米的泳池可以轻松几个来回,一个猛子可以扎很远。相信他们没这个本事,就算会划水,也是狗刨。
我们去水坝那里。云飞挠着头皮征求我意见。
水太浅了,施展不开。水坝那里宽的地方也就七八米,扑腾一下就到头了。况且水也就到胸部。不刺激。
那……就去张坑水库,不过,路有点远。
现在就去,叫上凯撒。
张坑水库很大,感觉比前海还大,四面都是茂密的松林。水湛清碧绿,望不到底,我们来到岸边的一处空地。
我脱掉衣服,对云飞说,我们下去畅游一番
云飞望着一汪碧水,有点胆怯:前几年有个小孩淹死了。水里有水鬼。
听到淹死过人,我也有点害怕,不过,我不能丢了面子。把胸脯一挺,怕什么,你看我的,我一个俯冲跃入水中,用蝶泳方式熟练地游起来。岸边的水晒得发烫,底下的就凉爽。我游了一圈,冲云飞招招手,下来!下来!他踌躇半晌,仍没有下水的意思:小叔叔,快上来,我公公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我心里有了一个主意,捉弄他一下。于是往他身后一指,你公公来了。他一转身,我一个猛子扎水里,朝斜侧的岸潜过去,出水后飞快爬到岸上,躲在灌木丛后面。
他回头不见我,慌了,大声大喊,小叔叔,小叔叔。声音都带着哭腔了。凯撒了汪汪地叫起来,它也没有发现我。
小叔叔,小叔叔。他慌了,人沉到水底去了,怎么办怎么办?他往村子的方向跑去。我正准备追上去,转念一想,他肯定是去给老余送信了。哼,老余看起来不怎么在乎我,我倒是看看他来了是什么反应。
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下面传来一声叫喊声:儿子,余宫晨,余宫晨。声音很慌乱。接着老余这种古板的脸从松枝间露出来,脸色刷白,失魂落魄地跑到水库边。望着平静的水面一时失去了镇定,浑身都在颤抖。
余宫晨,儿子!他朝着水库大喊。云飞、凯撒跟也上来了。
他在哪里下的水。老余问云飞。脱掉了衣服,顺着云飞指的方向就跳下去了。
我躲在灌木后面看着,身上的水渍已经晒干了,头顶晒得有点烫,活该,活该,谁叫你不给我笔记本。老余在水里胡乱扑腾,朝一个方向潜下去,一会在换一个方向,潜下去,露出来,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水珠声嘶力竭地喊:余宫晨!儿子……
他堂哥带着一群人都赶来了,在岸上望着水面直摇头。
我意识到玩得有点过头,闯了祸了,趁老余浮出水面喊叫的时候闪身出来:老爸。我在这里呢。我已经编好了谎话,他要是冲上来责备我,我只说游累了,在树荫下睡着了。老余爬上来,看着我,抢上来紧紧地抱住我。我听到他的心脏砰砰地激烈跳动,还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震颤。他勒得我有点紧了,我扒开他胳膊,老爸,你抱我太紧了,我有点喘不过气了。老余松开我。便瘫坐在草地上,他累坏了。回家之后,他再也没审问我水库游泳的事。我心里有点不踏实,这不像他的风格呀,他精神是不是受到刺激了。做晚饭时,他围着土灶炒菜,我坐在灶边帮他添柴,黑烟熏得我眼泪直流。他冲我摆摆手。我再试探他,老爸,吃完饭我想用你的电脑,可以吗。
可以,他答应得很痛快,很温和。
我于是放心下来。他开始在乎我了,这次可是把他吓坏着了。
夜里做了一个噩梦,水库游泳被黑乎乎的东西扯住脚,往水底拖拽,大约就是云飞说得水鬼。我露出头来拼命地喊,老爸救我,老爸救我……喊两声,一大口水灌进嘴巴里。我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老余坐在我床前,握着我的手看着我。我坐起来楼主他的脖子。扑到他的怀里。老爸,是我不对……我哭起来……
老爸抱着我也哭起来,他的眼泪流到的脸上。再流到我的嘴巴里,咸咸的,儿子,你要是有个好歹,爸爸是活不了了。你知道么,爸爸一直爱着你!一直在乎你……
老爸,你可以睡我边上保护我么?
当然可以。
我和我爸的关系一夜之间就变得亲密了。打那以后,他像朋友一样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话。儿子,你妈给你报了个网课。我们一起听听如何,你不是想给云飞露一手嘛?给他讲讲作业,怎么样?等回去,我们一起跟你妈商量,报哪些课,停哪些课,如何。
不觉在乡下呆了半个月了。老爸跟我商量,姥姥姥爷想我呢,下一站去姥爷家。我老妈休假也过去。我也想姥姥姥爷了。老爸订好票了,明天一早胡校长就会开车来送我们去火车站。
黄昏时,吃过晚饭,我对老爸说,我们去池塘那边坐坐,景色挺美的。我们路过老宅的时候,我说去跟爷爷奶奶做个告别吧。进屋向神龛上摆着二老的画像鞠躬三次。我有点明白爷爷奶奶养活一大家子挺不容易。
头天下过一场大雨,有的荷叶还盛着李子这么大的水珠,粉红的荷花完全打开了,很美,岸边的青草很茂盛,残阳铺在水面,金光闪闪,一条银色的鱼跃出到水面,划了一道弯月的弧形在落下。我们父子坐在樟树地下,抱膝看着这景色。
老爸。明年暑假我还想来,你愿意来么?
你想来老爸就陪你来,老爸也想明白了,不纠结了。老爸就是一个普通人,平凡的人,承载不了太多的责任。光宗耀祖,衣锦返乡之类只会让自己更累。老爸也不想折腾了,不一定非要赚到多少钱才算成功。能把家庭经营好,一家人过普通的生活、其乐融融也算是一种成功。也不一定要追求一份表面光鲜的职业,非在写字楼做办公室。就算开网约车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笑道,老爸好像又长大了。那你和老妈也别望子成龙,指望我将来考清北什么的,我就一个普通小孩,需要努力就努力,该玩你们得让我玩。怎么样!
说得有道理,做个快乐的普通人有什么不好?!他捡起一块碎瓦片,用手一甩,瓦片擦着水波滑过去,打出五个水漂。
老爸,你神了,快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