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放低音量,轻轻问她:“你现在也做妈妈了,我特别想知道,如果你的女儿上幼儿园了,同样碰到你当年那样的情形,你作为妈妈,会怎么做呢?”
她犹豫地说:“我可能会让孩子吃完饭再耐心教她怎么写‘7’吧,不会像我妈一样,不让孩子吃饭,先去写字。”
我回应她:“听起来你是一个很关心孩子身体健康的妈妈,你不会让孩子饿着肚子去写字。那我再换一个问法,你现在是成年人了,你怎么看当时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写不好‘7’这样的事情?是那个孩子真的是智力有问题吗?”
她还是犹豫地说:“应该不一定吧?但也许也有一点吧,别的孩子都能写对啊。”
她想了想继续说:“记忆中,我只要没把事情做好,不管是做错题目了,还是衣服没洗干净,我妈的口头禅总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你该不是真的智力有问题吧?’
连我自己有时也怀疑,不瞒您说,上高中时,我还悄悄做过网上的智商测试题目,可能测得不准吧,我的得分反倒是很高的,可以说超出平均分很多呢,但它也只是短暂地给了我一点安慰。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总在悄悄挑战一些比较难的事情,目的就是想验证一下我的智力到底是不是有问题,初二时我就偷着去做高一的数学题目,因为妈妈带高一数学,家里有她的教科书。
可是我也养成了另一个习惯,那就是如果某一次挑战成功了,内心会有一个声音说‘这次是侥幸,是意外’。
并且,经常是不久后果然会证明前一次是侥幸,然后又悄悄去找新的问题挑战。
三十多年了,我一直克制不住地在重复这样的事情,我觉得太痛苦了,简直像是在沙漠中不断追着自己脚印的迷路了的人,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又绝望又恐惧。”
我接过了话:“是啊,好像真没办法停下来,可是让我好奇的是,你的侥幸也简直太侥幸了,你看,你侥幸地上了重点高中,又侥幸地考上了一所‘985’的高校,侥幸地被保研了,毕业后又侥幸地自己考取了一份让很多人很羡慕的工作,侥幸地遇见相亲相爱的老公,侥幸地将爱情修成正果进入婚姻,侥幸地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
她迟疑地问:“您的意思是说我的智力没有问题?我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还算是聪明的人?”
我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疑惑我看到的发生在你身上的这些在现实中还算很成功的事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它们无法用一个人智力有问题来解释。”
她陷入了沉思。
稍倾,我打破了沉默:“刚才我问你,如果你的女儿在幼儿园门口碰到你小时候的情形,老师给你反应她写不好‘7’,你说你会让孩子吃完饭后,再耐心教她写‘7’,这与当年那位很要强的妈妈的方式相比,已经是一个很温和的方式了。可是,我还是在想,凭什么大人们都想当然地认为那个女孩是不会写‘7’才把它写反了的呢?也许那个孩子有她的理由呢?”
她瞪着眼睛很诧异地问:“还能有什么理由呢?难道她还能故意写错引得老师批评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妈妈难堪?”
我回答她:“我不知道,但是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是很多年前我在上高中时在一篇文章中看到的,我一直记忆犹新。”
接下来我给她讲的故事,不是现编的,真的是一直留存在我记忆中的让我觉得是很走心的故事之一。
只是年代久远,我已不记得文章的题目,也不记得是毕淑敏文章中的,还是席慕蓉散文集中的,那个时候我几乎买全了所有这些那时的当红女作家们的书集,是我学习之余重要的课外读物。
故事是以一个教美术的女老师的口吻写的,有一天,女老师让一个班的小学生们以“我的家庭”为主题画一幅画,除了孩子们用画笔在纸上涂抹的沙沙声外,教室里安静到鸦雀无声。
孩子们都很投入,有的孩子画到忘形处嘴角还不由自主流露出调皮的微笑。
老师在教室里安静地踱着步,并观察着每一幅稚嫩的画,坐在过道边上的一个小男孩,老师每转过来一圈,他的画面上就会增加一个新的人物,或是一个新的物件,渐渐地,他画上的房间里有了一张桌子,有了一个发光的灯泡,老师便猜测这是晚上了,然后是桌子上出现了一盘一盘看上去香气四溢的饭菜,爸爸坐在了桌子边,孩子也上桌了,妈妈也扎着围裙坐在了桌子边。
老师看懂了,这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的晚餐时刻,她正好奇再转一圈过来时,小男孩会给这幅画起个什么样温暖的名字呢?
却赫然发现男孩正用一只黑色的彩笔把画面一点点完全涂黑,直至全覆盖住了所有的人物、家具,一张白色的画纸上除了边框其它地方已一片漆黑。
老师的心脏瞬间“咯噔”了一下,她猜不出她这个小小的学生内心正翻腾着怎样深沉的伤痛。
老师伏下身子,用一只臂膀环住了孩子的椅子,把小男孩整个环在了自己的胸前,用其他同学听不见的声音颤抖着问:“孩子,愿意告诉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想到小男生欢快地说:“妈妈把灯关啦,我们都上床睡觉了啊。”
女老师在文末感慨,是她的这个一年级的小男学生给她上了深刻的一课,教会了她以后在为人处事时,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先入为主,尤其是和天使般的孩子们相处时,一定注意从自己的认知框架中走出来,再往前迈一小步,有可能就会看到一道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她,她听得很专注,然后是很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那次咨询结束后,我整理案例记录时,很明白地知道,我自己卷入过深,是我当时特别想给她点什么,是我利用了她一向的乖巧温顺让她跟着我走到了我想带她去的地方。
如果汇报给督导,有可能会被批评的吧?但好像也不是很后悔自己在咨询中做了这样的事,当然这是后话。
在咨询的现场,我继续问她:“我不知道,你听完这个故事后有什么联想或者感受?”
她说:“我懂您的意思,您是想让我现在作为旁观者先不要听幼儿园老师和妈妈怎么说,先听听那个孩子内心的声音,就像美术老师问那个画画的小男生一样。”
我问她:“那你愿意听听那个不会写‘7’的小女生内心的声音吗?”
她点点头。
我告诉她:“那我试着做一个和当年那个严厉的妈妈不一样的妈妈,而是做像现在你这样的妈妈,你已经说了,如果是你,你是不会像妈妈那样严厉地对待你的女儿的。你呢,就扮演当年那个只有四、五岁的自己,可以吗?”
她同意了。
以下是我们的对话实录:
妈妈:“孩子,老师今天告诉妈妈,说你写‘7’的时候,总是让‘7’脸朝后,愿意给妈妈说说为什么吗?”
她歪着头,认真地想着,真的进入了一个幼儿园小女孩的状态。
稍倾,她说:“它想看看后面的‘8’啊,因为‘8’看上去长得和前面的‘6’有点像呢。”
妈妈:“真的哦,妈妈都没有发现呢,你这样一说,还真有点像呢?那你的‘7’发现它们哪里像了吗?”
女儿:“它发现把‘6’右边的缺口连上,它们俩就长得一样了,它们俩是一对姐妹吧。”
妈妈:“真的是啊,这个秘密还真是‘7’发现的哇,难怪它总好奇地要转过脸去往后看。”
女儿:“妈妈,我觉得‘7’是‘6’的哥哥,是‘8’的弟弟,它们三个是一家人哦。”
她完全入戏了,从表情到语气都是活泼的、欢快的。
妈妈:“真的啊,那‘7’转过头看看‘8’这个姐姐后,是不是也要转过来再看看‘6’这个妹妹呢?”
女儿:“嗯,是的,它喜欢它们两个是一样的噢。”
妈妈:“那你现在能给妈妈演示一个‘7’转过脸来看‘6’的样子吗?”
女儿:“当然可以啊。”
演练完,我和她都有点意外,我们完全没想到会演绎出一段这样的对话。
她一时间百感交集。
我内心的思想活动是——如果当年的幼儿园老师和妈妈在场,我特别想问一句:“这样的孩子是智力有问题的孩子吗?”
当然,我把这样的问题递给了她,我轻轻问她:“现在假设你作为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妈妈,你会怀疑自己的女儿智力有问题吗?”
她摇摇头,眼睛再次湿润了。
那一次咨询结束,她的眉宇间明显舒展了许多。
她在离开时,叹息着说:“至少从今往后,我可以不再徒劳地检验自己的智力是不是有问题了,终于能放下一个执念了,退一步说,我就是真的比别人智力低下又能怎么样呢?”
我给了她很赞许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