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欲雪,风不大,冷得人直不起腰。我独自急走在小城的马路上,路边的商铺有些已经关门停业,马路上的车辆和人群不算拥挤,这是大年三十的中午时分。我已经走了一条马路,一条街,眼睛不放过商铺的边角角落,以及路边绿色垃圾桶。小城不大,横竖的马路和街道像一个没有封口曲线写出的“目”字。还有一条街,如果我不能找到他,只能回到古城里自己刚装修完的小店。
从店里出来半个多小时了,从马路转到街面,从街面转到马路,除了巷子,小城的马路全部被我走过一遍。站在“丁”字路口,左右望望,街上行人稀落,车也不多。我找不到他,他所有常去的地方都没有他的身影,他家的大门我也敲过,没人。小城的人们对待节日极为认真,何况是年三十呢?我不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要找的人是个高个子老人,有次和他聊天,知道他七十多岁。我们算是认识,尽管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谁。在古城里的小店刚装修完,我想把堆在店门口外包装纸箱全部给他。这些电器和家具的包装纸箱,以上一次装修店子的经验,大概可以卖三百块左右。在这个年三十的中午,我找不到他。他常去下棋的地方,只剩搁棋盘的几块断砖头。
他是我第一个店子的邻居,隔着半条岔道巷。在巷子口碰见了,会彼此问候打招呼。他的个头比本地人高出两头,走路肩背直挺,身体看上去很硬朗,爱笑,笑容有孩子似的天真。最初见到他是九、十月,我刚搬进山坡边巷子口的那栋房子。沿着巷口下五六十级台阶,是小城的主马路之一。路边有个用来收垃圾的板车。经常看见他在板车里扒拉翻找,与其他翻捡垃圾的人不同,那些被他翻出来的垃圾他并不急于带走,而是在边上又放辆小板车,翻出来的塑料瓶、衣物等垃圾整整齐齐地码在上面,用一块辨别出颜色的塑料布盖着。他常穿件白背心,胸前和背后印着红色的字:阿弥佛陀。
大概是他先和我打的招呼吧。有天,他来我店门口,笑眯眯地开口,跟我说我每天要扔的垃圾就放在店门口,他来帮我拿到垃圾桶去,他要那些饮料瓶。此后,我将空饮料瓶堆在门前花池的一角,垃圾自己扔到垃圾桶。常常,在巷口或石阶,笑着说,门口有瓶子。他笑,笑容舒展,说谢谢。我不曾在哪个翻捡垃圾的老人脸上看见那样的笑容,仿佛,捡垃圾是件很有趣味和快乐的事。
有时候在小城的马路上遇见他提着一个编织袋在路边翻捡垃圾桶,也会在菜市场门口的拐角看见他跟一群老头下象棋。但凡遇见,他总会问好,惯常笑眯眯的笑容。他不捡垃圾的时候,时常在巷口边的小公园,手里拿着一个录音机,唱的是大悲咒。他录音机里播放的大悲咒与广场舞老人做甩手锻炼配乐的大悲咒是同一人唱的曲调。
有几次,夜近午,我要去马路边接晚到的客人,在巷口碰见他,他问这么晚,还不休息?哦,要接客人。错身走过,追问他一句“这么晚,还在外面忙?”老人依然是笑眯眯。天气转冷,他穿了件白毛线衣,前胸和后背印有红色的字:阿弥陀佛。心里揣着好奇,却又不好意思问他,他的衣服是哪里买来的?
有天,在巷口碰见,如往常微笑、问好。恰好被女邻居看见,女邻居睁大眼睛看着我,问,你和他打招呼?为什么不能?他是捡垃圾的。我知道。
那日,堆在花池边的空饮料瓶实在有点多。整个上午,在巷口没看见老人,想着去敲他家的门喊他拿走瓶子。走到他家门口,看见两扇深漆木门,心下犹豫,算起来认识也有一两年了,除去碰见时,微笑、招呼别无交往。自认识他起,只见他在捡垃圾,从未见他往外拖垃圾出去卖。心里又存下一份好奇。老人的家在巷口第二家,穿巷的风清凉幽静,紧闭木门上有两个铁门环,抬手扣了几下,没动静,又扣几下,听见一个声音喊,进来,门没锁。后来回想,我推开那扇门,看见一方不大但很整洁的院子,疑心自己敲了门。顺着院子走进里屋,即便是在眼下再回想那一幕,只能用一个词:叹为观止。
那些被老人翻捡回去的垃圾,尤其是空塑料瓶,以一种不真实的整齐井然有序地自地面码至屋顶横梁处。有一瞬间,我固执地以为,这个院子,这间房子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那间在长廊下种满秋海棠的屋子极为相似。屋子的中间过道仅容一人通过,磨得溜光的泥土地面一尘不染,空气中没有异味。隐约记得有人提到这个老人,说年轻时当过兵。意识到自己想要一窥究竟的好奇心,又觉得很不礼貌的打扰了老人。我站在过道这头,喊老人去店门口拿塑料瓶。老人在过道那头洗碗,看见我,他放下手里的碗,笑眯眯走过来,跟我道谢。过道那头似乎另有个小院子,室外的光亮落进来,有时间停滞的错觉。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敲开老人家的大门,是我要搬离的那几天。我把储藏间的东西搬到门口,如他有需要,请他任意拿走。
春夏秋冬,沱江水涨水落,老人穿在身上的衣服,前胸后背印着“阿弥陀佛”。他手里小录音机的大悲咒,只在白天见过他播放,音量不大,大悲咒的唱诵和着他脸上的笑容,旁若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