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父亲说,南儿,总有一天,那个比父亲还要爱你的人会出现,那时,父亲才会安心的放开你。
可是,父亲,你为什么在那个人出现之前就留我一个人了呢。所以,你是担心我一个人会害怕所以才会把他送到我身边吗?
是的,是这样的吧。
两年的时间,每次,木南看着莫生为她做西红柿鸡蛋面,为她挑选换季的衣服,为她亲自学糕点烘焙,为她料理所有的一切,包括教授她国画,木南都觉得自己很明确的得到父亲的答案了。
莫生是父亲送到她身边的,是父亲为她选的那个会比父亲还要爱她的人,男人。
“你一直盯着我干嘛?面不好吃吗?”莫生皱眉,疑惑地拿过木南手中的筷子,挑了几根面条送到嘴里。
“味道不奇怪啊,跟平日的没什么区别,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南儿?”莫生说着,蹭地一下起身,抬手抚上木南的额头。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嗯?”
木南回神,摇着头嘿嘿的笑,捉住莫生的手,拉他坐下。夺过莫生手中的筷子大口大口地吃光了面条,然后将碗推到莫生面前。
“喏,吃光了,好好吃呀,分你点儿汤。我是不是很乖?嘿嘿~”
莫生宠溺的笑笑,弯起食指刮了下她的鼻翼,然后端起碗一口气喝光了面汤。
嘴边伸来一只手擦了擦他的嘴角,莫生抓住那只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
“怎么不知道抽张纸巾擦,都是油,脏不脏。”
“不脏,我都不嫌弃你还嫌弃什么。”木南抽出手环上莫生的脖子,摇晃着笑道。
“莫生,父亲的忌日你会陪我回去吗?”莫生眼睛微微一亮,终于明白他的小姑娘今晚为什么不对劲了。
“怎么说得好像去年我没陪你去似的,南儿,你今晚是不是就在算计我这个呢?是谁刚刚说自己乖的?”
“哈哈,我就知道莫生最好了!”说着木南拉过莫生的脖子,朝他脸上亲了两下。
是的,莫生最好了。
木南记得,从小到大,毫无顾虑的吃光她的剩饭的只有父亲。而现在,是莫生。就像他们第一次在父亲墓前遇见,莫生不顾她一身脏兮兮掰开她伤害自己的左手,木南想,这一切,莫生给他的一切,或许都是父亲用生命渡给她的好运。
好到她甚至开始恐惧,会不会又被上天嫉妒将一切收回。
木南从未这般恨透了自己的直觉,就连父亲去世,她都假装自己没有感觉到,所以才没办法挽回。
可是,她好像注定是上帝的玩物,一段戏看腻了就来点儿刺激的,不管她是否承受得住。老人家只管自己看得开心,任她或是反抗或是逆来顺受。
6
五天后,父亲忌日。
木南站在父亲墓前,看着已经比莫生还要高的木棉树,她笑了。
这个笑,用了真心,却毫不费力。
木南抬手,挽上莫生的手臂,莫生顺势揽过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父亲,他是你送到南儿身边的,对不对?
父亲,南儿以为自己不会再笑了,可是,没想到更懂南儿的人是你。
父亲,你也是喜欢他的,对不对?不然,也不会让我们相遇。
父亲,如果南儿说,南儿爱上他了呢,父亲会不会开心?会的,对不对?
父亲,祝福南儿好不好?南儿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他。父亲会祝福南儿的,对不对?
木南抬头,正撞上莫生的目光,是什么时候,笑也变得这么容易了呢。莫生低头,一个吻落在木南的额角。
“莫生?”
木南听到身后的声音,想要回头,却被莫生紧紧的扣在怀里。她感觉到了,刚刚他身体瞬间的紧绷。
“是莫生吧?”
莫生顿了顿,转身,木南也借此回头,是一位老爷爷,可却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气概,尤其是身上那身松枝绿的军装。
“真的是你,你怎么……”老人目光停到木南身上,满目的不解之后又迅速惊恐的看向莫生。
“莫生,她……”
“南儿,叫爷爷。”木南抬头,却发现莫生仍在看着面前的老人。可是……爷爷……她没有爷爷。
莫生低头,对上木南疑惑地眼神,再次开口。
“南儿,叫爷爷,她是爷爷。”
木南点头,原来是莫生的爷爷,只是他从未提起过,怎么会突然出现,而且还是在父亲墓前。
“爷爷,我是木南。”木南压下心底翻涌的疑惑开口,略有些羞涩,毕竟是莫生的爷爷。
“木南?木南……”老人呢喃,“木南,木……木南?!”
老人忽然提高的声调将他的猜忌暴露无遗。
“是的,我……”
“莫生!两年了,你该回家了!”老人打断木南,话语中却是毫不掩饰的威胁,说完匆匆离开。
莫生收回目光,看向怀中的木南,伸手抓住她攥紧的左手,一点点地掰开。
“南儿,我说过什么?”
木南伸开左手,还好,只是有些青紫。
“对不起,我刚刚……没忍住。”
“对不起,南儿,刚刚吓到你了。”莫生抱紧木南,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许久放开,弯下身与木南平视。
“南儿,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我……”木南想到刚刚莫生爷爷的语气,低下头。
“南儿,跟我回去好不好?”抬头,莫生的双眼依旧在盯着她,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好。”木南点头。
“南儿,跟我回去之后,要叫他爷爷,好不好?”
“爷爷……”木南低语,却还是点头。
“好。”
7
父亲说,南儿,生命都有尽头,这个没有人能够躲过。所以,我们都要努力在还有勇气的时候去为自己,为爱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争取。
木南站在莫家的大门前,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她侧过头看看身边的莫生,努力挤出一抹笑。
莫生拉过木南的左手,紧紧地握住。他知道,那个坏习惯两年了她都没改掉,这会儿一紧张估计又会犯了。
推开大门,迎上一个穿着黑色大褂的中年男人,走到跟前,却侧身拦住木南。
莫生伸手,将木南护在身后。
“莫叔!你可知道她是谁?!”
“这……”被称为莫叔的中年男人无措的搓着手,为难道。
“莫生啊,老爷子他……他说这是莫家,姓……姓木的就……”
“莫叔!她是南儿!木南!”莫生努力克制翻涌上来的怒意,“您不会不记得,十三年前父亲是怎么把她从这里带出去的!”
木南怔在原地,父亲……
“莫叔,罢了,让他们进来。”
“哎,好好。”莫叔向里面喊道,边让到一边。
木南盯着老人来回踱步的脚,却不敢抬头。但还是躲不过老人的气场,那是骨子里的强势。
莫生握住她左手的手紧了紧,开口,“爷爷,南儿回来了。”
木南身子一僵,不应该的,为什么莫生今天说的话她都听不懂。他不该这样介绍的啊,这样不礼貌,他不会不清楚。
想着,木南抬头,想要提醒莫生,目光却半途与老人的打量相撞。
那样的探寻,还夹杂着其他,或许刚刚她还看到了一丝的恨意和厌恶吗?
老人收回目光,呼吸却愈渐粗重。
“莫生,若是你真想和我好好谈谈,那就让她出去。不然,我还真怕自己捱不到谈完。”
莫生揣摩着老人言语中置气的成分,可听着他粗重的呼吸,还是放弃了。
“南儿,先出去等我,乖,嗯?”
木南点点头,快步出去。可是刚刚……她看得出来,莫生对她是没有顾虑的。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掩上门的手滑下,脚步却再也迈不出去,屋内两人的谈话落入耳中。
“爷爷,您还要她在外面漂多久?昨日父亲的忌日您都去了,为什么还是不能接受她?”
“父亲?你是我领回来的,谁是你父亲?!”
“那您昨日……”
“我是去看我那因她而死的愚笨女儿!”老人的声音开始嘶哑,一步步后退跌坐在方椅上,“那傻孩子爱他木晏青入骨,他木晏青怎么就真能为一个……父不祥的孩子抛妻弃子呢!”
“爷爷,您别忘了,您口中那个父不祥的孩子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是您莫家唯一的血脉。”莫生看着激动地老人,只好放低了语气。
“而且爷爷,您很清楚当年母亲为何会将他二人‘赶’出莫家,而父亲又为何会选择离开。如果说您需要迁怒一个人来铭记母亲,那个人也不该是南儿。况且……”
“哎~小小姐,小小姐……”莫生的话被院子里传来的呼喊声打断,起身奔到院子,已经不见了木南的身影。
莫生扶额,他错了,他应该事先就跟木南坦白,也不至于突然听到这些而失控。只是,错过了昨日在父亲墓前的时机,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
“莫生?小小姐她……”
“我知道,没事儿,你先去看看爷爷。”说完,莫生出门,他知道,她会去那里。
8
十三年前,她五岁,他十岁,是他被领养进莫家的第二年末。
他记得很清晰,就像他八岁被领养进莫家的那天,第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不是爷爷,不是父亲木晏青也不是母亲莫棉,而是正在那些画笔乱抹着叫父亲的她。当时,父亲正在调颜料,她自己在那儿玩儿得忘乎所以。一抬头,便看到刚站到屋内的他,然后就裂开嘴笑着叫道,“哥,哥哥,抱抱。”
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遇见,她叫他哥哥,虽然他并不喜欢她叫自己哥哥,可是,那时的她太小,怎么教都叫不出“莫生”两个字来,后来能叫了却也习惯了,他也想着来日方长。
后来,她倒也真是越来越粘着自己,莫生看得出来,父亲很疼爱木南,只是母亲却并不喜欢她。莫生不解,却从未敢问,只是更加对她好了。
直到木南五岁时,那次意外终于摧毁了莫家五年来在隐忍中构建的表象。
中元节,是祭祖的日子,所有人都集聚到老院儿忙活,按理莫家独女莫棉和入赘女婿木晏青都应该到,可那天莫棉犯晕卧床,便让木晏青把木南留给她照看,他则带着莫生去老院。木晏青虽不放心却也只好依了莫棉,即使最初母亲再排斥木南,五年的时间过去,该接受的也都应该接受了。
五岁的木南已经很懂事,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便努力表现得很乖,去讨好那个自己要叫母亲的人。但同样的讨好,她却对爷爷做不出。那时的莫老,仅仅身上那身松枝绿军装就让小小的木南躲在父亲身后不敢出声,更何况莫老眼底偶尔掩饰不及的厌恶。
木南看着躺在床上抚着额头翻来覆去的母亲,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能让母亲好受点儿。只记得自己那样躺在床上难受时,父亲会用玻璃瓶里的水擦自己的身体。
“母亲?”木南拍拍不再翻身的母亲,“母亲,我去……”
母亲吃力地抬手往外指了指,示意木南出去。
木南看一眼打断自己的母亲,低头,泪水就要滑出眼眶,小跑出去。
而此时,老院里到处都穿梭着忙碌的身影,却很安静。所有人都在为傍晚开始的祭祖做准备,木晏青想将手中的事情安排给莫叔就回去,心头的不安让他抱着纸钱的双手有些颤抖。毕竟,现在前院就只剩下小南儿和生病的妻子。想着,他将手中的纸钱递给莫叔,抬脚就要出去,却被一阵撕裂了般的哭声震在原地。
是南儿的声音……
抬头,望向前院,却只看到迅速腾起的烟雾和一点点窜高的火头。
“火,是火!”莫叔抓住愣在那里的木晏青飞快地朝前院跑去。
“着火了,前院着火了……”安静的老院瞬间沸腾。
莫生赶去前院时,火已经被扑灭。他疯了般插进在院子里围成一团的人群,想要冲进屋内,却被门口四位身着松枝绿军装的人拦下。
而里面……
他只看到三个穿着白色大褂的人在屋内飞快地穿梭着,而父亲抱着昏迷的南儿跪在床侧,前面坐着爷爷。
莫老像是看不到跪在地上的两人,眼睛死死地盯着临时展开的折叠床上的莫棉,全身的微颤带动着手掌下的茶几开始晃动。
而屋内蔓延的浓郁的酒精和焦糊味道,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木晏青低着头,轻轻地抚摸着木南发烫的脸颊。
他不知道该辩解或者劝慰什么,当他冲进来,看到已经昏倒在地的南儿和棉儿,抿紧的双唇就再没张开过。
木晏青轻轻地拿起木南握紧的左手,一点点掰开,里面是酒精瓶的白色塑胶盖子。医师示意他将木南放下,他要在木南的额头找能够扎针的血管。
他将木南轻轻地放到另一张折叠床上,转身,走了两步,却不小心踢到那个酒精瓶,他记得,刚刚它就在南儿脚边。
木晏青弯腰,缓慢地握住瓶子,还未起身,整个人僵着身子砸落在地上。
9
三日后,木晏青醒来,莫生正在给他擦脸。
“父亲,南儿还没醒,但医师说没有生命危险。您不要担心。”莫生看着父亲微张的嘴唇,率先开口。
“母亲醒了,可……”莫生扭头,将毛巾放入盆里,十岁的他还不懂得要怎么逼回泪水,只是无措地任它蔓延。
“医师说,是肺感染,还有……”莫生一点点回忆着他偷听到的医师的话,那些名词对他而言都太陌生。
“还有……他们说母亲的心脏更不好了……”
木晏青无力地闭上双眼,想要遮掩湿了的眼眶,泪却在闭上的那一刻从眼角滑下。
棉儿本来的头晕就是因为心脏,现在……只是,南儿……
他不敢想象他的南儿和棉儿在火中挣扎地有多绝望,可他却不在。
而现在……
他知道,莫老不会再去查火灾起因,所有人都只会默认自己看到的。看到现场的人,稍微动下脑子就会知道,弄洒酒精的是南儿。
他们不会去追问南儿为什么会拿酒精,一个五岁的孩子,除了贪玩儿好奇还会有什么样理由。
没有人知道他的南儿只是想要拿酒精帮母亲擦擦额头,用自己稚嫩的方式去讨好那个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可这些,不会有人在意,何况是莫老。那是为了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逼他入赘到莫家的父亲,莫老的手段他可以承受,但他的南儿呢,五年的时间,都不曾让那个老人有一点儿喜欢。当初,若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莫老也绝不会让南儿活着来到这个世界。
而这次,莫老还会退步吗,他,还能保住南儿吗……
木晏青站在莫老面前,还未恢复的身子有些虚晃。
“晏青,我不会留她!五年前就不该留她!”老人努力压制自己的声音,却还是震得心口发疼。
“父亲,五年前若不是南儿,棉儿当时就去了。”
“所以这次她才会差点儿要了我女儿的命!”
“啪”的一声,瓷杯砸在门边墙上,应声而碎。躲在门外的莫生身子一缩,不敢再呆下去,却始终迈不开脚。
“晏青,她不是你女儿,她只是……”话语哽咽在莫老喉中,有些记忆,是他们所有人都默契的选择缄默的,可在这一刻,还是被迫忆起。
“她只是我们的棉儿,被强迫所不得不留下的一个,一个孽种……”
“可,她是棉儿的孩子,她身体里流的是棉儿,是莫家的血。父亲……”木晏青抬手,抓住老人的肩,脚下的虚软让他必须找一个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
“父亲,求您,我和棉儿都不会再有孩子。求您,就当是留给我们一个孩子,至少,她还是棉儿的血脉。求您……”
莫老抬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老人知道,这个男人与他一样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当初,忍了他的强势为了女儿入赘到莫家,他都没有落泪。可现在,竟要为了棉儿留住那个与自己无关的孩子而在这里哭着求自己……
可,他绝不会留那个孩子,这个决定两年前他领莫生入莫家家谱时,就已经扎根了。
老人抬手,扶上木晏青的手臂,话语在喉间滚动许久,终于开口。
“晏青,带上那个孩子,离开吧……”老人起身,推开木晏青的手,缓慢地踱到门口,“这,也是棉儿的意思。”
推开门,光一点点地铺展在男人僵硬的身体上。
老人拉起跌坐在门口的莫生,一步步走远。
光越来越亮,人,却越来越模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