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者手记》芥川龙之介
生长在老城陋巷(日本叫下町)的人搞文学,要么现实主义地描写其间的生活、人际关系及其独特的哲学,要么脱离现实,另外虚构一个理想的舞台。陋巷出身与身处知识人世界的乖离造成芥川人生观的虚无,而江户时代的怪谈趣味在他笔下表现为神秘、怪异、超现实。
法国十三世纪传奇《邦丘伯爵的女儿》:夫妻旅行中遭遇草寇,妻子被凌辱,要杀掉目睹自己耻辱的丈夫。把芥川的作品和原典相比较,可借以了解他如何脱胎换骨,把故事新编,寄托人生感怀,有益于鉴赏与写作。
从小说来说,志贺直哉等二三作家也不无胜过芥川之作,为什么单单芥川始终被另眼看待呢?大概原因之一是他很及时地自杀了。
人生至死是战斗,自杀如同对过去生活的总决算。
芥川觉得,“周围是丑陋的,自己也丑陋,而且看着这些活是痛苦的”。末了想到了中国的作家,似乎他们向来只看见周围的丑陋,就活得很快乐,尽情活下去,小苦也带着微甜。
假若我能死而复生,同时保持现在自己的个性,那么我仍然想托生为人。只想头脑少许聪明些,肉体再健康些,做一个仪表堂堂的好人。希望尽量生在有钱人家,一生不为吃喝劳苦奔波。
头脑昏昏沉沉,只想睡觉,此外什么也无法考虑了。
他的前方,有一座高山。那座山浑圆暖抱,从目不可及的上方,如巨大的钟乳石垂挂下来,直达眼前的床席之上。
庄子以来,有名的大鹏因大而为害。一旦飞上天空,边飞翔边撒粪,致使一村皆埋于粪中。然而,待从粪里将全村掘出,鹏所食虾和鲷鱼依然活蹦乱跳,抑或并无损也。但比起阿拉伯的大鸟,甚不合规矩。
此猿两臂如衣纹竹,左右皆可延长二倍。此外,一臂延长时,另一臂手腕可缩至肩头。有人将它错误地看作长臂猿了。《水浒传》中以此猿作为诨号的侯健,他本是个裁缝。这是谁都知道的。某书中说,有位蛮僧的腕子亦如通臂猿,可伸可缩。然书名忘记了。(晓评:路飞来报道)
你对镜而坐,也会忘记一切的,不是吗?和千枝所不同的只是:她在火车上寂寞,你在人世寂寞。
言语原多端。曰山,曰岳,曰峰,曰峦。用其义同字异者,即可偶得意于隐微之间。试思之,如品箫,如后庭花,如倒浇烛。借《金瓶梅》《肉蒲团》中之语汇,做成一篇小说。此时,能有几名检阅官善于看破其淫亵坏俗也?(晓评:哈哈哈,我假装没看懂)
赵瓯北《吴门杂诗》云:“看尽烟花细品评,始知佳丽也虚名。从今不作繁华梦,消领茶烟一缕清。”又《山塘》诗云:“老入欢场感易增,烟花犹记昔游曾。酒楼旧日红妆女,已似禅家退院僧。”一腔诗情,令人想起永井荷风之感也。
一犬吠虚,万犬亦传实。
日顷,偶于书林之店头,见数册古杂志。题为红潮社发《红潮》第某某号。岂不知汉语“红潮”乃女子月经也。中国宫掖闺阁诗中,鲜有歌颂月经者。王建《宫词》曰:“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春风吹珠帘,荡漾银钩处,见蛾眉宫人湔衣裙,月事不亦风流耶?
中国,路上鬻春女称野雉,盖诱惑徘徊行人,恰如野雉之谓也。邦语称此辈为“夜鹰”,盖同出一辙。野雉之语,再到野雉车之语。所谓“野雉车”,何也?出没于北京上海无牌照之朦胧车夫也。(晓评:现在分别叫“野鸡”和“公交车”。)
读到这些地方不能不令人想起吉井勇君。此种情景,汉诗中所包含的内容,有许多和现代我们的心情极为密切的东西。(晓评:周吉勇君,哈哈哈)
文艺与阶级问题的关系,就像头和生发灵之间的关系。当然,若已有毛发,则不一定需要涂抹生发灵。再者,若是秃头,恐怕涂抹也没有用。
我认识人生,并不是和人接触的结果,而是和书接触的结果。
今夜独自饮茶,一滴滴渗入心底的,依然是同样的寂寞。
“多写自己的生活,更大胆地告白。”这是屡屡劝慰诸君的话语。我也绝不是不愿意告白。我的小说或多或少,皆是我体验的告白。(晓评:是的,往后当更真实地生活,同时也要更真实地表达。)
冠以社会主义者之名的人,不管是否是布尔什维克,悉数被视为危险分子。
有人问我,为何叫作澄江堂呢?要问为什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由,不知何时就自然号称“澄江堂”了。
侧面看电影,实在可惨。再漂亮的美女,都变成面饼子了。不管看多少电影,转眼就忘记了情节。最后连电影的名字也忘了。等于没有看。读书,不论多么乏味的内容,就不太容易忘掉。这事实在不可思议。
听说日俄战争中,战场上没有被卫生队收容的伤员,夜间倒在地上,都被野狗吃了。野狗先咬断阴茎,接着咬破肚肠。此类事,仅仅听说就令人毛骨悚然。
同一味想杀人的人一起生活,是很麻烦的事。然而,对他本人来说,一生被监禁——这已经够痛苦的了,没有必要再判死刑了。
人过三十,所谓流年之感渐渐加深了。
人们几乎都以为自己独自承受着全部的不幸,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有一次我说,我想写志贺君那种文章,总也写不出来。我问先生,为何写不出那种文章来呢?先生说,不要一心想着做文章,怎么想就怎么写,自然就成为那种文章了。接着又说,那种文章,他也做不出来。
删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