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缓缓睁开双眼,眼前这一幕仿佛寒冷的冬日里被雾气笼罩的景物一样,视野犹如一个模糊的镜头一样在摇摆。
旁边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我努力地想听见他们在讲什么,但是我的大脑似乎沉浸到海里,一种沉重的,难以呼吸的感觉向我袭来……
发现我醒来的护士急匆匆地给我戴了口罩,接着朝一个方向大喊了一声:“送回病房”。
病床上,我再次环顾四周,心想着没错是这样,对,我从手术室出来了! “现在几点了”我缓缓问护士… “三点多了……”
心想,今天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啊……陪伴我21年的腿和脚已经没了,真的没了……它已与我这具躯体真真切切分离了。那些我曾经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怀着担忧的心情幻想过的截肢之后的场景,今天他终于成为了赤裸裸血淋淋的现实。 但是我好像也并没有很难受,或许自己已经很早就开始做心理准备的原因。
回想起今天的日期,好像是7月16号……
嗯!在这个炎热聒噪的夏天,我正式和它道别。
“我轻轻地走 不带走一片云彩……”感觉不太符合时宜的这句诗竟然一直在脑海环绕,在耳畔响起…… 仿佛梦境却又是活生生的现实。内心有个很强大又猛烈的声音在对我大脑厮喊,接受吧接受吧!! 但是随即而来的幻肢感和幻肢痛像是大脑在耀武扬威地宣示主权,大脑记忆仍然停留在腿还存在的那个时间。所以,我还有右脚后跟搁在床上的那种熟悉的感觉,血液在轻轻涌动,肌肉有时候会缓慢地抽搐,5个脚趾头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一般,我好想用手触摸,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会什么也摸不到,等待我的是一片空白的床单和被纱布裹好的残肢。我只好慢慢忍受并努力习惯这种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沉重。
麻药劲儿和加上一大袋吗啡使我这些被各种想法填满的大脑昏昏沉沉,我很想睡觉,渴望沉入睡眠的大海,渴望稳稳地擒住这些四处飞扬的思绪,让它们老老实实地被掩埋。可是全麻之后6个小时之内护士告诉我不能睡觉,每当我沉重的眼皮撑不住且不自觉地想合拢时,父亲总会故意找我说说话分散我的注意力,努力想驱散我身上的睡意。于是我便在想睡又不敢睡着的边缘地带徘徊,同时也希望时间能流逝地能更加快一些。
第二天一早便接到医生的通知我有个腿部X光片和胸部彩超的检查。得知这件事后的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面对形形色色的检查的那一份坦然,我甚至觉得害怕,我不敢面对自己已经被截肢的腿,我不想看见空荡荡的裤管,也不想任何一个人看见我的截肢的腿。截肢在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但是是一件让我很伤自尊很难过的事情,我不愿让人看到我身处泥泞且未走出来的那一幕,我狼狈又自卑。
整个上午我会脑袋依旧昏昏沉沉,并思考着我怎么做才能今天不下去一楼做检查。到了下午,负责通知各项检查的一个阿姨在病房门口好几次叫着我的名字,并不断催我下去做检查。我知道,我躲不过的,对于这件事情,我必须面对。
当人试图逃避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有其他的事情会逼着你去接受与面对。于是我在反复的挣扎之中还是选择自己艰难地坐上轮椅,亲眼看到被纱布包裹着的残肢时,残端处顿时一股酸胀感布满我大脑神经。我努力镇静并对自己默默说一定要忍住这种感觉,可能是我在脑海里反复排练这个场景和医生在术前就通知我会有这种酸胀感的缘故。
在去做检查的途中,我的脑海闪现出我这21年所经历的断断续续的画面,终于它在我确诊罕见恶性肿瘤那个片段上停下来,又缓慢向前推进。我已经化疗很久了,手术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有能保下这条腿……
画面暂停,我的注意力被走在我轮椅前面的一个女孩吸引。她穿着粉丝的连衣裙,看着年龄不大,15 16岁的样子。我仔细看着她紧致又苗条的小腿,她在前面走我的眼睛一直呆呆地追随那双具有活力又美丽的小腿。
我的心里有一千万个羡慕。
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接受吧。
你已经没有了那条腿了。
一块玻璃完整地掉落在地上,发出支离破碎又残酷的巨响。
脑内一阵轰鸣声…… 我低下头,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默默等待我的名字被医生喊出来然后被送入检查室。
回到病房之后,我慢慢躺下,我只想睡觉,也只能睡觉。
第二天一早医生便安排出院,因为骨肿瘤科的床位太紧张了,还有很多病人等着入院化疗。内心的一份担忧还是在医生强硬的态度下慢慢消散,医生都这样说了应该就是没问题的。
当父亲推着我走出住院大楼时,我在想截肢就是生病这么久的一个终结,凡事得有始有终。出了医院大门,向左拐弯,便是一条熟悉的马路,这是去医院化疗的必经之路。
我清楚地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北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作为南方人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隆重又美丽的雪景。整条马路被雪覆盖,露出被车轮碾压过的黑色痕迹,马路上的积雪有慢慢开始消融的痕迹。道路两旁的树木枝丫被积雪厚厚地覆盖,并且向下悬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溜子。路上的行人都穿着厚实的棉服,我坐在轮椅上也看见了他们嘴里冒出的热气。那个冬日的早晨,父亲也是这样推着我在这条铺满雪的马路上艰难地行走,母亲则拿着我的一些小件行李走在我们前面。医院离我们租的房子不远,十几分钟就能到,但是我觉得那天早晨这条路一定比平时难走。
而现在正值夏季,道路两旁的树木正郁郁葱葱地散发着生机与活力,由于昨晚刚下过雨这条路上显得湿漉漉的,有些零星的树叶黏在马路表面,道路两旁有两个的环卫工人在忙碌着清扫街道。 空气有些微凉,我身上还披着很轻薄的碎花小被子,努力掩饰我截肢的腿,心里想着最好谁都不要发现。父亲像往常那样推着我走在这条马路上,母亲也像往常那样拿着我的行李走在我们前面。每次坐在轮椅上我都会想很多事情,推着轮椅的父亲和拿着行李走在我们前面的母亲也会像我这样一路上会想着些什么吗?
回到出租房,刚躺床上,就有一股迷迷糊糊的睡意像海潮一般向我涌来。调整好姿势,便沉沉睡去。
梦里,我正在一条熟悉的柏油马路上晨跑,我穿着白色T恤和灰色短裤,脚上踏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抬头时正好看着朝阳缓缓升起,初生的光芒把天空中的云朵烫上一层金边。脚下依然不停歇地向前迈着不止奔跑,我能感受到有稀碎的风从我脚踝经过。
我跑了很久很久,有一种不知疲倦的快乐在心底萌发。朝着太阳的方向前进,脚下有风,汗水浸透T恤,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经过下巴最后达到脖颈。黏糊糊的感觉并没有使我继续奔跑的心发生动摇,反而更快用力地向欠迈开步子,去迎接风,迎接阳光,迎接我的一切。
在梦里一个念头在我心中萌芽:就这样能一直奔跑该多好,该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