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轮离海岛,慢慢上升,阴气益盛,子夜时分到中天偏南,似乎凝滞不动,阴气盛到极点,而阳气衰竭到了极点。
河水的精魄,草木的精灵,纷纷凝神聚成形,在夜空游荡。村庄东头的坟茔,鬼魂出来游走。鸡睡熟,狗睡熟,它们也知道别去打扰另外的一个世界。我们都已经睡熟。然而,睡着了,却经常做梦,可怕的场景往往在梦中出现。在梦中被什么东西追赶,不停地逃跑,气喘吁吁,直至天亮,才从梦中逃出来。今天,半个世纪后,过年前后,两个外孙也说,“外公,我不想睡觉。”“睡着了会做梦。”我想,他们可能也是做恶梦,与我半个世纪前的梦相像否?
深夜,输光了的赌徒离开赌场,眼睛红红的,独自走在河边,在阴森森的河岸。第二天,桥脚边飘浮着尸体。人们说,他被河水鬼拖走了。半夜里,断头河西岸的一户孙姓人家里传出一阵阵哭声,一家大小男女的哭声。这哭声给寂静的村庄的夜又增加了几分恐怖。后来大家才知道,孙老头在大年三十那天没了。除夕夜去世,是不得声张的,必须要等到正月才能办丧事。李姓人家的一对夫妻吵架了,丈夫打了老婆,老婆一气之下,在床底下找到一瓶农药——蛮话叫虫水,喝了一口,没有抢救回来,——似乎也没有谁去抢救。
月在中天继续凝滞,似乎有所期待。大地开始缓缓挪动,被碾压千年的海的魔怪,在满月下辗转难眠。鳌江,以及所有的小河,江河东流,向着东海流去,日夜带去活的生物与死的尸体的贡品,被大海无情吞噬,却无法满足那血盆大口。潮水借助满月,一次次敲打土块砌成的堤坝,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震撼大地与夜空。这是浪的撕咬,海的呼啸,兽的吼叫,魔的愤怒,这是沉睡者的苏醒,是苏醒者的恐惧。泥土的堤坝顷刻间倒塌,委于大地,并被海浪带走,归于虚无。自有宋一代以来的撕咬、呼啸与吼叫,千年累积的愤怒与恐惧,一齐倾泻于这一堆烂泥之上。于是月亮开始发抖,急速西斜。
月西斜,鸡鸣狗吠,夜间的事物悄悄消逝,而东方又初露曦光。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