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衔尾之蛇

京城书画联合会决定在市西郊的星级酒店召开一次务虚会。

以往的务虚会,都是由会长牵头,领着一帮无所事事的常务理事,找个山清水秀大家又都没怎么去过的地方,糊弄两天完事,既消了账上趴着的巨款,也让大家身心得到了放松,两全其美。但这次务虚会与以往截然不同,这次会议是由书画联合会的主管部门的主管领导定下的,不光时间和地点是领导选的,而且会议通知也下得很是匆忙。更为怪异的是,马会长和大家一样,也只是接书面通知需要按时参加,此举,让联合会上上下下的驻会人员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一般的异样气息。

一手端着会议通知,一手夹着烟,马会长想起了前几日与领导返京的情形。当时,原北省的联席会议刚开完,大家各自乘车准备返京,主管领导轻敲他的后车窗上了他的车,上车聊了一会阴天下雨后,领导委婉地说道:

“马会长,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中原省关合城吕华鹏那边投了点钱,现在家中突然起了变故,需要用钱,听人说你跟这个姓吕的比较熟,看能不能帮忙说说,把钱给取出来?”

“领导,不是我不帮忙啊,主要是我跟这个吕华鹏也谈不上很熟,而且这种投资本身都是有风险的,还都是企业的合法行为,我这估计不好做工作。”

“奥,不熟?既然不熟那就算了,不过,还是请马会长多费心,闲了帮忙问问。”

领导说完话,示意司机停车。本来说要一路走的,领导推说临时约了朋友,非常干脆地推门下了车。

这段时间,马会长被各路想要退钱的人给缠磨得焦头烂额,他也想跟吕华鹏联系,看看能不能把几个关系硬的人的钱给私下处理了,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吕华鹏那边已经音信全无联系不上了。托关合城的门生打听,门生回说吕华鹏像是已经被控制了,具体的信息他掌握的也不多。吕华鹏的突然失踪,让马会长的内心已如十五个破竹篮下井打水,七上八下稀稀拉拉了。更没想到的是,与领导简短的碰面还没过去一周,他还在想办法筹划解决资金,领导这边已经迫不及待地采取制裁他的行动了。马会长把抽到一半的香烟摁灭,心里想:这是什么务虚会,务的是哪门子虚呢?这分明是一场不怀好意的鸿门宴啊。

不过,马会长还是如没事人一样如期参会,他也想看看平日里尽心维护的这帮大爷们到底会咋样谈论他的功过是非。西郊的这个星级酒店是个新装修的店面,马会长以前还从没来过,在酒店大厅前台直达三楼高的背景墙上,正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源自于西方传说的衔尾蛇青石浮雕,蛇绕圆环,口含细尾,有无限之大、无限的循环的寓意,这条鳞片尽展纤毫毕现的浮雕,猛然间抬头细看,禁不住让马会长脆弱的内心为之一颤。

会议室内,待大家坐定,安坐在中间席位的领导发话:

“马会长担任本届联合会会长之后,也是做出了不少成绩的,但是成绩的背后,我们也得反思和讨论这一届书画联合会工作的不足,以及今后该如何健康发展,最近,私下里,我也听了不少对咱们联合会、对马会长的一些非议,外界谣传真真假假混淆耳目,不如咱们内部先讨论讨论,达成共识,避免以后被动,我先强调一下,本次务虚会是本着治病救人惩前毖后的原则,只对事不对人,大家要踊跃发言,我相信,只要是真话,马会长也一定会虚心接受的,是不是马会长?”

领导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马会长只得点头称是,他趁机扫视了一圈会场,发现参会的不但有京城书画联合会的理事,还有其他外省市联合会的成员,连自己的爱徒中原书画联合会的会长牛犇也赫然列席,低头坐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有自己的门生在,就有托底说话的人,这让他的内心稍稍有些宽慰。

书画联合会的几个老人听领导这样讲,心里顿时明白个七七八八,但个个又都是久经沙场见风使舵的老油条,对于自己掌握不住尺度的事,均是推诿再三不敢轻易发言。

冷了一段时间,后排有一两个新晋的理事,主动拿起无线话筒谈了起来:

“文艺要服务社会、服务大众,宣传一些真善美的东西,我们书画联合会更应该起到带头作用,但是这几年,联合会推出的书画艺术作品已逐渐脱离了群众生活,传统国画无论是技法还是作品均已难见创新,人才不出,精品寥寥,尤其书法方面,审丑之风盛行,有些人基本功全无字写得连狗爬都不如,竟然也被吸纳入会还屡屡获奖,纯粹沐猴而冠滥竽充数,恬不知耻地靠着近亲繁殖的师承到处沽名钓誉招摇撞骗,这种歪风邪气,真该刹一刹了。”

一席话说得会场鸦雀无声。

“说得好,今天我们就是要敢说真话实话,还有其他的吗?”

另一个理事拿到话筒后说道:

“这几年,我们书画联合会举办的各种文艺评比活动,评委基本不看作品优劣,都是先查作者辈分和师承圈子,极具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能,堂堂高雅的书画艺术渐渐成了一部分小圈子里人垄断起来的袖中玩物,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人,潦草几笔就是登堂入室的好作品,不是圈子里不拜码头的,就是匠心独运也是江湖野路子不受待见,大小奖项也是看着关系给,搞各种平衡,这样还怎么有利于我们联合会的健康发展?”

“嗯,这两位同志讲得都不错,不过这些都是联合会宏观工作方面的欠缺与不足,关于咱们马会长,大家有什么问题要说吗?”

“我这有。”角落里有只手举了起来,举手的正是中原书画联合会的牛犇会长,牛会长此行,是领导特意安排的重头戏。

“马奔会长各方面是不胜任会长一职的,在他任职前后,个人的主要问题有:

1、通过不正当手段打压他人攫取会长一职……

2、骚扰联合会女会员,并且与数名理事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

3、勾结地方私企,以地产投资名义骗取个人钱财……”

一条一条念完,有些口干舌燥的牛犇会长想起了临行前与老婆对话的些许悲壮。

“领导安排你这样说你的老恩师,不太好吧?”

“还恩师呢,吕华鹏骗光了我们的家产,这老小子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自己想躲在京城当个事不关己的逍遥王爷,他也是想瞎了心。”

牛会长刚起头,马会长就坐不住了,内心的惊诧与怒火同时喷薄,身子一跃,直接跳起来呵斥道:

“姓牛的,你住口,你这完全是捏造,信口雌黄,你这是毁谤!”

领导在一旁摁住了激动不已的马会长,让他坐下,然后安抚道:

“务虚会,务虚会,当领导和老师的,不能不让下面的同志们说话,是真是假,听他讲完嘛。”

此情此景,马会长脸上红白交替早已经挂不住了,内心翻江倒海地覆天翻,桩桩件件杳远无迹的陈年旧事跌宕而起一一闪现:

当年当时,他在京城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各种碰壁之下,不得已厚起脸皮写自荐信给老恩师,跪求他给自己安排工作,同样草根出身的老恩师感同身受,万分惜才,多方努力让他留在了自己门下,不仅拿他当半个儿子看待,还四处求人推荐他的画作。

当年当日,他为自保,当着全校众人的面,气定神闲地揭发老恩师一百多条罪状的情境历历在目,那时,胸前挂牌胳膊反绑双膝跪在台子上的老恩师,愕然地看向自己,仿佛是在看一个从所未见的陌生人一样,当时内心已经绝望到底的老恩师一定是在怀疑,这个平日里木讷少言现下口若悬河的年轻人是谁?这个年轻人口中所说的罪恶滔天不容于劳苦大众的臭老九又是谁?

如今,在今天这个所谓的务虚会上,自己得意的门生,正在如法炮制状如当年一条一条地罗列着自己不端的品行,这是何等地讽刺!

马会长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一条一条的罪状就像一条一条沾了麻油的皮鞭,被自己的看重的学生拿在手中,鞭鞭到肉地抽打着他已经有些举足无措又无处安放的灵魂,马会长的佯装镇定的内心犹如高空抛下的瓷杯子一样碎裂一地,头也有些支棱不住了,但还是在努力保持着笑容。

最后,等大家一一说完,领导总结道:

“今天,大家林林总总讲了一百多条意见或建议,尤其是远道而来的牛犇会长更是发扬了不为亲者讳的高尚风格,谈了不少实际问题,足以见得本次会议名虽是务虚,但还是一次成功务实的会议,因为是内部小范围性质,所以我们不对外发布任何信息,稍后我让大会秘书处将大家的发言形成保密文件,书画联合会内部自我对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会议结束,马会长强装镇定送领导返程。大家在大厅相互告别,正在与他人握手的马会长冷眼瞧见一脸憔悴不堪的田贵贵领着一个半大孩子走到了酒店大厅,对着他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耳光,“啪”地一声脆响,传遍了整个酒店大厅,把马会长的老脸扇得直拐九十度,正对着大厅背景墙,一瞬间,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偌大的衔尾蛇雕塑,头尾相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人生的境遇,因果的轮替,报应的不爽,哪里饶了他马某?一时间他陷入了恍惚之境:匆匆那年,我只是昧着良心捏造了老恩师的诸多不是,我有当众打他的耳光吗?好像是没有,但是,记忆中,为什么老恩师总是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骂‘中山之狼,中山之狼’呢?”

田贵贵歇斯底里地叫喊,又把马会长匆匆拉回到了现实:

“姓马的,你个老不死的,还我钱!你耍流氓睡了我,还想私吞我的钱,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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