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睡梦中惊醒,一串急促的手机铃声逐渐侵入我的潜意识。黑暗中我摸索着手机,看了看时间,逐渐清醒的大脑告诉我,现在是午夜时分,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刚刚经历了一场酒局。
我打了嗝,胃部反上来的酒精味令人作呕。旁边的柳丽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嘴里絮叨着,干嘛呢,赶紧睡觉,明早上班还给老头扎针呢……我顾不上那么多,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阳台,关上门,接通了电话。
“小刘,去洪丽国际送个东西。”
“好的,老板,收到。”
来电话的是我的老板,赵大明。洪丽国际是这座大城市最著名的别墅区。去那里送东西是我和老板达成的不言而明的默契,别墅里住着赵大明包养的女孩,送东西其实就是送钱。我跟随赵大明闯荡的三年里,在洪丽国际见过起码五个不同的姑娘。她们各个身材苗条,同时又极有涵养,每次我送东西的时候,她们都眉眼带笑地说声谢谢。
赵大明的原配和孩子都在国外,时间一长,关系也就淡了。夫妻两人不冷不热,为了孩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走着。
三年前,我大学毕业来到这座城市,揣着家里给攒的两万块钱现金期望能一展宏图大志,结果一下火车,钱包就被掉包了。
我呼天抢地,绝望到了极点,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报了警就在火车站附近的肯德基呆了三天三夜。那时,赵大明在火车站干些倒鸡毛的活儿,一天早上,他端了杯咖啡坐在了我的对面细细地咂摸着。我好几天没吃饭了,样子极度的恐怖,赵大明注意到了我。他问我,没事吧。我说,三天没吃饭了。他买了个汉堡和豆浆,放到我面前,说,吃吧,吃完了跟我干活。
后来,我问老板,当初为什么收留我。他说他会看面相,我这人一看就是个面瓜,老实踏实。而且我和他儿子年龄相仿,都是九零后。我问他,你想你儿子不,他说,做梦都想。我又问,那为啥不在一起生活,他说,操他妈的,还不是因为我那媳妇儿,性格太烈,我俩见天的吵架,还不如分开,不要影响孩子。
这些话都是在我给老赵开车的时候说的,作为一名合格的中国正牌大学毕业生,九零后的领头羊,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城市,成了一名豪车司机。老赵现在经营着一家稀有金属开发有些公司,在loft里租了一间办公室,我和老赵一起辗转于城市多处,选择了这个还是毛坯的房子。
我还记得老赵当时站在飘窗前睥睨天下的模样,说要干出一番事业。他穿着彩条polo衫,皮带扎到肚脐眼上方的位置,皮鞋因为多日地奔波沾染了灰尘。他夹着黑皮包,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重案六组里面警察腋下的皮包。
老赵也确实没有食言,他有资源,有人脉。自从办公室落成,前来面试者无数,我渐渐发现,像我这样的大学生竟然不在少数。我当时兼接待兼HR兼讲师兼策划,轮兼了所有的活。
也正是在这时,我认识了柳丽。她是医学院毕业的,因为找不到血管害怕扎针而放弃了本专业。她长得很讨巧,身材不高但给人一种很想保护的感觉,有点像时兴女团里最矮的那个角色,可爱且乖巧。
我留了个心眼,加了柳丽的微信。假借传授公司潜规则之名,对柳丽进行了潜规则。柳丽比我小了一岁,家也不是本地的。我们喝了一箱啤酒,喝到第二瓶的时候,柳丽就问我什么潜规则,结果到了喝最后一瓶的时候,她还在问。我说,去我那里,我给你演示一下。
到了出租屋,柳丽这时已经喝的飘了。她躺在了我狭小的沙发床上,混混沌沌地撅嘴说着:“你太重了,别压着我。”我顾不了那么多,和她做了一次。过程很短促,但之后便清醒了,紧接着周身蔓延极度的疲惫,很快我们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当我醒来时,柳丽已经买好了早餐,她用手机看着综艺节目,咯咯咯地笑着,她见我醒了,第一句话就问,你家wifi密码是多少。
我说了一串数字,她又说,昨天晚上我喝多了,我们是不是干了什么事情。我说是的,她说不许外传,然后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我说我要上班去了,她说她又给给医院投了简历,而且有回复了,让去做入职。我说,你不是晕血吗。她说,你才晕血,我只是找不到血管,可是今天早上醒来后,我突然感觉对自己有信心了,哎,要不我给你试试,你家有针没?
柳丽就这样和我住在了一起,我们没有确立关系,但却像一对情侣一样生活着。我们和另外一对情侣合租,互相几乎没有交流。每天晚上几乎都能听到隔壁传来连绵的急促呼吸声,每到这时,柳丽就在被窝里咯咯地笑个不停,像那天看综艺节目一样。
洪丽国际在郊区,离我住的地方有三十多公里的距离。凌晨的街道有种悲凉的空旷,偶尔开过的一辆车卷起一阵喧嚣。我听着激昂的摇滚,手指敲打着方向盘,试图兴奋点,我要把工作做好,完成老板交待的任务,否则心里会很自责。
柳丽说我有斯德哥尔摩症,我说那是什么品牌的摩斯。她又重复了一遍,斯-德-哥-尔-摩-症,简单来说,就是你永远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其实你已经很努力了,你极度渴望得到老板上司的认可,稍微做的不好,就会极度自责,觉得自己大错特错,感到蒙羞,而如果领导夸奖了你,你便甘愿上刀山下火海,以此来感恩领导的大恩大德。可是你忘了很多事情该不该你做,也失去了是非对错立场的判断力,就像被匪徒劫持的人质,对方的一点点仁慈都让你满怀感恩。
我说,我有那么明显吗。柳丽说,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老板在大晚上叫你起来给他小蜜送东西,对,那天你还喝多了。大晚上的,你刚喝了点酒,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酒驾。回来的时候衣服上沾满了血,你说你下车的时候被石头绊了一跤,辛亏没骨折,想想就后怕。
我再次被持续多日的恐惧萦绕,脑海里自动浮现了一串画面,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方向盘,我太疲惫了,喝了大酒,睡了没一会儿就被叫起来送东西。三年来,我从来没有对老板说过一个不字,从来没有顶撞过老板,这次也不例外。我咬着牙,不停地抽烟,但脑子依然像老化的发动机没有精力。接着,我在一个小巷里看到一个黄色身影划过,这个黄色身影身上还闪烁着光条,紧接着,哐当一声什么东西应声倒地。我迷迷糊糊下了车,看见一个老头满身是血,奄奄一息。
我瞬间清醒,能感受到血液从心脏流经身体各处。我试图让自己冷静,镇定。想到要去洪丽国际,我急忙把老头和他的自行车拉到了一边,嘴里念叨着,和我没关系啊,大爷,和我没关系。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开车门,踩了油门,急忙离开了这条背街小巷。
柳丽见我怔住了,就说起了她自己。她最近监护的病房来了老头,脑梗,但不太严重,偶尔糊涂,偶尔清醒。这老头精的很,儿子女儿跟前特别乖,很配合。背地里却和柳丽对着干,药不按时吃,柳丽本来就不擅长找血管,老头在扎针时还故意乱晃,嘴里呀呀乱叫。后来,老头的孩子知道了,把柳丽告到了院长那,说他虐待老人,医院最近效益也不好,竞争激烈,最担心这种医患关系矛盾升级,于是便让柳丽当面给老头和老头的孩子道歉。老头的孩子不答应,强烈要求医院开除柳丽,柳丽哭着就快跪地上了,最后医院勉强给了个留职观察的处分。
柳丽说着就哭了起来:“妈的,好险恶的社会。”
我继续开着车,不知不觉已经开上了绕城高速,刚刚发生的事在心中渐渐平复了下来。我告诉自己,没人发现,没事,先把老板交待的任务做好,先给小蜜把东西送到了。
我想起了上一任小蜜,敏敏。我俩关系挺好,敏敏人活络,也爱交朋友。我每次送东西,她都让我待会儿,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干这个。她说,钱是王八蛋,但没钱真不行。她哥得了重病,父母又是农民,只能靠卖身体赚钱,来钱快。这社会太险恶了,等我赚到钱了就回老家,找个人嫁了。
赵大明的儿子赵程和我有过一面之缘,就像赵大明说的,我俩真的很像。赵程看起来文邹邹的,一脸书生气,一点不像他爸。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国,努力让一家三口团聚。他说,他能有什么办法,社会竞争这么激烈,一切都是父母给的,他虽然想要跳出父母的舒适圈,但进入社会才发现社会的险恶,还是乖乖地听妈妈的话。
我说,你还整歌词呢,他说,九零后谁不听周杰伦。
我加速踩着油门,两旁的路灯迅速掠过。偶尔投下来的一丝光线照到我的身上,白色衬衫上沾了些血迹,一定是刚刚抬老头的时候留下的。我想到去投案自首,但又想到那条街道没有摄像头,没人知道是我撞了那个老头。前面有辆出租车一直开的很慢,我超过他时本想摇下窗户骂司机,但我并没有摇下车窗。
“这险恶的社会,他妈的!”我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