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高中以后,未逢静下心来、仔细听雨的机会已有多年。前阵子立秋过后,天气还显得炎热,不料近几日来忽又转凉,而且气温下降得快,以至于到了非得盖厚被子不可的地步。
紧接着的,就是三天来接连不断的一阵阴雨绵绵。潮潮润润的、湿湿漓漓的,从屋顶上的水泥瓦沟里,哗啦哗啦地往地上流窜,砸出清脆而萧索的声调。
说到瓦,瓦是雨的情人。鸳鸯瓦冷、霜寒瓦重的孤寂与沉重,不适合雨的情调。瓦在静默的岁月中等待着雨,瓦是无声的,也是炽热的,时间在它身上的刻痕揭秘了无数只属于雨的情话。千丝万丝的雨亲吻着瓦面,千片万片的瓦肆意地欢愉着。时而淅淅沥沥,时而大雨滂沱,瓦与雨情意绵长的恋歌将雨季奏到了顶峰。
这样的景致在水泥楼房与城市的大楼大厦的防水楼层中是不遑多见的。我还记得十多年前,那时候新农村还未修建,老家那边的房子还未推塌。住在泥土胚房当中,照例是不点灯的,昏暗的房间中只有顶上一处碎掉的石灰瓦片中,透下一缕光亮。
下雨的时候,下面放着一个木桶,雨水就从瓦缝中渗透下来,滴落在木桶里。滴答、滴答……这声音与滴落在现在的水泥石坝当中不同,既不嘈杂,也不庸扰,呈现着某种特定的规律与丝丝空灵的韵味,听得清、听得静、听得有趣。
那时候听雨的机会是很多的,川渝历来多受雨季的青睐,而要想在这漫长的雨季当中,品味出丝丝缕缕的禅意,却总不那么容易。我以为听雨的时间为晚上最好,早晨午后次之。晚来一夜小雨,点滴听到天明,雨打灰瓦,流入梦中,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此外,雨不似娇艳名贵的花朵,也非名师大家的书法字画可供反复赏玩。雨是在空气中流动的水,每一粒雨滴都是独特的个体,雨可听、可嗅、可触摸,却留不住。人是雨永恒的听众,雨是生命短暂的过客。人一辈子永远听不见第二次熟悉的雨声。所以,听雨,只在当下。
雨季有各自独特的风格,春雨绵绵,夏雨滂沱,秋雨萧索,冬雨霏霏。乐观的人赏春雨,热情的人爱夏雨,细腻的人听秋雨,深沉的人等冬雨。早在《诗经》当中就有这样的例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当年你我情谊正浓,如同这延绵春雨一般,丝丝牵连不断。我出征之际,杨柳扶风,婷婷两岸;而今兵甲已定,战事既歇,归家之路泥泞难走,寒雨连连,风雪渺茫,我恨谁知?
这正是不同心境对应不同雨季的典型。其实纵观历史,不止四季,以心境写雨的例子并不罕见。比如最著名的,宋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再比如,被誉为“千古词帝”的李煜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婉约词的代表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柳永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我虽不似古来的文人墨客们,对于雨季有着十分的共情,然而对于“秋雨”两个字,却也有着九分的欣赏。
秋意历来是萧索和衰败的,秋季更是个容易感伤的季节,在这样的时节听一场秋雨,无不平添几分落寞与凄凉。细腻的人听秋雨,秋雨愈发细腻,而在这细腻中却又藏着别样情趣。秋雨的情调与韵律,非仔细用心去听、去品味,无可领略之至。
如此看来,听雨非但不是一件易事,更是一门学问。听雨是生命与雨季的交汇、融合。但仅仅听雨声是不够的,要听好一场雨,就要听好每一滴雨,听雨的来头,听雨的去向,听雨在空中升华,听雨打芭蕉,雨落荷叶,雨点池塘。要听过去的雨,听未来的雨,听历史的雨,听心灵的雨。
听雨的心境比听雨的人和听雨本身更为重要。倘若遇到懂雨的人,雨便不会落在地上,而会落在其心上。经过心灵加工的雨,才是一场好雨,一场值得用心倾听的雨。
我既听得这最自然、和谐的音符,自然也当与雨季结下十多年来的不解之缘,只可惜我终究未曾做一个雨季诗人,为其写下几首或浪漫飘逸、或深沉抑郁的诗句。
每当雨季来临,我总避之不及地匆匆别离,雨饱含的情思与意趣都在这别离的匆匆当中流失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