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间变早了,玉兰突然意识到。
她拄着锄头抬起头来,缓了一会才把腰身拉直,提脚走到田埂边坐下。脱下趿着的黄色军鞋,一些散落的土粒随着鞋子翻转而掉到脚背上,伸手一掏,鞋子里又搓出来一些粘着的泥包。玉兰扛着锄头,走过花生地,路过丝瓜蓬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摘几根孙女儿最喜欢的丝瓜回去吃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时候还没听到她喊吃饭,难不成留校了?可别是犯了错或者考试不及格。
就着一点昏暗的光线,玉兰拨开粗粝的丝瓜藤叶走进去。自己种的瓜,心里最有数,数起来就跟掰指头一样简单。她在几处藤蔓咯吱窝底下摸了一把,最终摘了两根长得刚刚好的大丝瓜,手腕粗细,绒毛褪尽,青翠浑圆。走出丝瓜蓬的时候,她又去看了一眼今年留的三根种丝瓜,此时已经两个手腕粗了,一看这结实粗糙的老皮就知道,里面的丝瓜籽错不了,等再过些时节,丝瓜藤枯死的时候,就可以收回家了。明年又能有个好收成。只要别再来个混小子用镰刀在她的老瓜上画画就行。
那是哪年呀,玉兰只记得当时阿文还没跟小夏分手。夏天的时候,小夏带着跟前夫生的小魔王来乡下玩,好吃好喝地供着那个小祖宗,他还到处搞破坏。毁了她的种丝瓜,后来还是玉兰自己腆着脸,去几户邻居家讨来的开春种子。
厨房的日光灯亮着,玉兰到了门口没有进去,把丝瓜搁在脚垫旁边,带着锄头走到池塘边蹲在桥板上,弯腰把身上的泥洗了一把,这才回来换了拖鞋进屋。
阿文在厨灶边正忙活,看到玉兰递过来丝瓜,问了一句,“怎么又是丝瓜,要老了?”
玉兰看他手里在削的,也是丝瓜,这才想起傍晚时分阿文已经来摘过了,顿了一会接了一句,“对,今天不摘明天就老了。”神色如常,看不出嘴犟的模样。
“怎么这时候还没回来?”一边洗手,玉兰一边问道。
“啊?谁没回来?”阿文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一眼老母亲浑浊的眼神,几缕白发从好久以前漂染的黑丝中滑下来,头发间落了些土屑。
“还能是谁,你闺女啊。”玉兰甩甩手上的水,转身去屋里拿衣服出来换洗。一会之后,屋里传来她刻意提高的声音,“你怎么把我柜门子拆了?”
“我可没拆,你自己做的好事!”阿文这次头都没抬,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右手上的刨子配合着左手里颠转的丝瓜,飞快地往前拉,丝瓜皮凌乱地飞到水槽各个角落里。
玉兰站在大敞的衣柜前,眼前是一堆堆的衣物,一件粉红色套头衫的帽子垂在她眼前。她捡了这件套头衫和一条裤子,习惯性地去关柜门——
哦,没有门了。不知道阿文拆她柜门子干嘛,难不成拿去晒干菜了?得问问他把柜门上贴着的那些奖状收哪里了。
“今天穿得很粉嫩嘛!”阿文看着洗完澡刚坐上桌的老妈,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衣服还是小艳十年前穿过的,她这柜子里不知道收了多少旧衣服舍不得扔,也不肯让他动。
玉兰嘿嘿一笑,调皮地歪头吐舌,童心未泯的样子活像一个小姑娘。
桌上一大碗丝瓜肉片羹,一碗蒸蛋,配两碗白饭,就是两人简单的晚餐。
“再给我拿个小碗来”,玉兰一边说,一边扒拉着丝瓜里面的肉片放到一侧,“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给她多留点肉。”
阿文欲言又止,还是递给她一个小碗,看着她捡了半碗肉,又淋上丝瓜汤,忙抽出一张纸巾把碗侧流下的汤汁接住,免得把桌面弄脏。刚刚阿文还在庆幸她没有再问起小艳,以为她已经忘了这茬。
桌角的手机响起,阿文瞄了一眼屏幕,立马喜笑颜开地拿起手机,按下视频电话接听键,对着玉兰道,“看,你孙女儿来了!”
玉兰怔了片刻,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下意识地接过手机。那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屏幕上,小小的一张,感觉离她好远。放下筷子,她两只手捧着手机,有些局促地手指张开,好像记得阿文说过很多次不能挡着摄像头,可是她搞不清摄像头在哪里了。
微笑地看着那张脸良久,好像瘦了,脸上没什么肉,黑眼圈那么明显,莫非熬夜看书了?玉兰对着那声甜甜的“奶奶”应了“唉”,紧接着问道“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呀?去哪儿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还没听到孙女儿的回答,眼前突然怼过来一张粉嫩的笑脸,笑嘻嘻地喊“姥姥!姥姥!”
这是谁家的娃娃,怪可爱的。玉兰心下奇怪,心思一下子全跑到了小娃娃身上,不由得用心逗弄起孩子,作出夸张地面部表情引得他哈哈大笑,自己也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小缝,层层叠叠的皱纹挤在一起,溢出的满是欢乐。
直到阿文把手机拿过去,玉兰才想起来让他问一句孙女儿什么时候回来再挂电话。
“吃吃吃,要凉了。”阿文不置可否,把菜夹进自己母亲碗里,又跟她聊起地里长的蔬菜,田里刚抽穗的稻子,玉兰果然就忘了自己的事。
要说亲,玉兰这一辈子跟这块土地最亲,只有这地永远都在那儿,走不了,离不开。而她,也比了解孩子们更了解这块地,知道哪儿适合种辣椒,哪里适合栽丝瓜,什么季节,该打什么花。
客厅一个大理石矮几依在沙发旁,上面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屋外已是一片漆黑,房子四周的山林在初秋的夜晚静悄悄。群山像蛰伏的巨兽,睡得死寂,唯有这座小屋如跳动的心脏,微微亮着,时不时发出些声响。
玉兰瘫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正放着她一看就眼花的广告。洗完澡吃过饭之后,一股困倦涌上头来。拉过旁边的抱枕垫在身后,不留神带出来一个册子滑落在瓷砖地上。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相册。
她忘了困倦,抓过老花镜带上,移到台灯附近,打开硬硬的塑料外壳来看。里面贴着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头像。记得有一段时间,城里特别流行大头贴,孩子和孩子,孩子拉上大人,都喜欢挤在一台粉色机器的围帘里面,把头一凑,咔嚓咔嚓拍一大把相片。
有一次她带着孙女进城卖菜,中午时分路过步行街后面的巷子,篮子已经见底。祖孙俩买下两块钱肉包垫肚子,孙女儿转头看到了大头贴店就兴奋起来,非要拉着她进去拍照。这一拍就是五斤辣椒的钱没了,她心疼呀,可是看着孩子期待的眼神还是没狠下心来说不。说起来,那还是第一次和孩子合照呢。
玉兰微笑着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真幸福,搁自己小时候哪有这好命,如今只能空想想自己扎辫子跳舞的样子,应该也是很可爱的吧。
相册里面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玉兰仍旧凑近了,一张张摸过去。这个孩子好像来过我们家,还给她打过新鲜李子吃……那个孩子面熟,可是一时半会竟然想不起来叫什么名了。
肯定是这台灯太亮了,贴纸上的人在她眼里都白得发光,轮廓模糊,活像孙女儿上次给她用美颜相机拍出来的样子,一张脸好像被锉子磨平了棱角,看起来死白一片。“像个鬼哦!”想到自己当时这句感叹,似乎又听到了孙女儿的哈哈大笑,玉兰不自觉地笑开了颜。
翻到自己和孙女儿合影的时候,玉兰停下手上的动作,注视良久,方才用大拇指上粗粝的老茧一遍遍地划过照片上笑眯了眼的小脸。再看看旁边的自己,真是老了,磨也磨不掉这一脸的褶子,她无奈地摇头笑笑,还是年轻小姑娘好看,难怪皇帝老儿都想着长生不老呢。
阿文这时也收拾完洗漱好过来,一只脚还没迈进客厅就先问了句“怎么在看广告?”
玉兰从台灯下抬起头,收好相册,又重新塞回抱枕后面,“快给我调花鼓戏,忘了是哪个台”,玉兰指挥儿子拿遥控器换台,还不忘加一句,“我就说不要装有线电视吧,几百个台怎么看得完,连累我找个台都不方便。”
“不是告诉你了十二台吗?”阿文无奈摇摇头,“你是不是一年到头12个月都想看花鼓戏?记住了,你按12就能调到花鼓戏台。”听着玉兰嘴上说“记得了、记得了”,看她敷衍着巴不得早早翻过去这一页的样子,心里却知道,说不定转眼母亲就会忘记。总是等着儿子来换台的母亲,心里头究竟是记不住还是不愿记呢?
如今自己年纪渐长,面对渐行渐远的女儿,阿文心里似乎越来越懂得母亲的行为了,包括那些无理取闹的行为。她当年死活要把自己从城里拉回乡下同住,就算不得不跟小夏分手也得依她的话,言之凿凿的各种理由全部加起来,只怕也抵不过心底那份孤独和渴望吧。
母子俩一起坐在沙发上,这是一天之中两人最亲密的时刻。玉兰盯着电视看花鼓戏,阿文低头玩手机。
今天唱的花鼓戏是《补锅》。勤劳机智的补锅匠小伙,趁着给未来丈母娘补锅的机会,和心爱的姑娘一唱一和地教育老人家不能有阶级思想,各行各业没有高低之分。老人家哪想得到事情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自然轻易地就在他们的攻势之下连连称是。这时候补锅匠一表露自己是女儿在谈的对象,老人家已经只能借坡下驴,哪还能随意反口。
看到演员夸张的表演,玉兰也跟着开怀大笑。突然间,却想起了一个小伙子,那是谁呢……哦,是孙女婿。孙女婿第一次上门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是因为地域和相貌对人家有偏见。只不过最终没有拗过两个有主见有决心的年轻人。嗨,明明受够了自己做不得主的苦,怎么差点还重蹈覆辙了呢。还好孙女儿如今好着呢,就是,有点远。
偶尔玉兰也会有一茬没一茬地和埋头玩手机的阿文搭几句话,像教训小孩子一样,教育儿子别把头埋得太低,那样对颈椎不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客厅响起了呼噜声,阿文这才把脸从手机里面抽出来,注意到母亲已经睡着在沙发上。不断变幻的屏幕光画投映在她脸上,阴影与光斑交织浮动,就好像她如今的心性一样,杂乱多变。
他把电视声音调小,轻轻摇醒母亲,催她回房间睡觉。
女儿的电话又拨过来的时候,阿文也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惊醒之后,按下遥控器静音键,他才接通电话。“怎么又打过来了?”话说到一半,没忍住打了一个大哈欠。
“在看电视?奶奶睡了吗?”女儿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间隙,然后轻微地回荡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面。
“嗯,刚刚看着花鼓戏就睡着了,现在回房去了。”没看到孙儿的身影,阿文猜测“娃娃上学去了?”
“是呀,刚送过去了,好不容易才绑上车呢。”女儿这话听着虽是抱怨,却掩不住脸上的笑和眼里的光。稍微顿了顿,接着问父亲“她这几天状态怎么样呀,怎么感觉……”电话那头的声音完全不似方才的开朗。
阿文忍不住跟女儿吐起苦水,“昨天晚上还骂了一整晚呢,老说有人要害她,嘴里念叨的那些事,我都没听过,可能记忆一下子回到六七十年代了。闹得我也没睡,连她房间的柜子门都被卸下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来的这么大力气……”
“辛苦老爸了,可惜我不在身边,没法帮你分担。”女儿言语中是掩不住的失落和自责。
“嗨,没事,她是你爸的娘老子,天经地义的。”阿文脱口而出,深知女儿从小由奶奶陪着长大,在心里给自己背负了不少责任。“再说了,你奶奶现在算好的,也就偶尔发发脾气,大多时候就是记心有点不好而已,身体比你爸还好呢。这不,昨晚一夜没睡,今天睡了半天又下地干活去了。”老娘到底是当了一辈子农民的人,到了田间地里,脑子清醒得很,好使得很。
“让她干些活也好,老人得了这个病,最怕自己接受不了。有活干、感觉自己有用处,她心态也好,对病情也好。”阿文看到女儿说着这些,神色终于放松了点,连忙附和道,“是喽,医生也这么说。”
“医生开的药吃了吗?”说起医生,女儿自然想起了医生开的那些药。只是这个什么阿尔茨海默病根本就没法治呀,而且老娘也不是乖乖吃药的性格。阿文想了想,这事没必要瞒着女儿,要瞒也该瞒老娘这个病,只是叫邻里亲戚知道了,瞒也没瞒住。“早没吃了,她不愿意吃。嘴巴也灵的很,不管掺在什么里面都一口就能尝出来,那可是要发脾气的。”
女儿一听就急了,不吃药怎么行,吃药好歹可以稍微控制一下,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告诉父亲千万要相信科学。
阿文鲜少看见报喜不报忧的女儿在自己眼前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最近两年老娘发病以后就时常能看到她这幅眉头紧促的模样,只得劝慰她,“算了吧,没法根治的,吃药比不上让她心情好。那药纯粹是镇定剂的效果,吃完脾气是没有了,人也是昏昏沉沉,病恹恹的。还不如不吃呢。”阿文早就放弃了喂药这个想法,想来老娘心里门儿清,知道这药吃了没精神。“你别操心这么多,人老了早晚这样,顺其自然就行,你爸撑得住,没问题的。”
女儿听了她这番话之后,也没再多话,她深知父亲是个固执的人,认定了的事,轻易难以说服他改变,更何况自己隔这么远。只是动动嘴皮子,实际情况一无所知,什么忙也帮不上的人,哪有资格指手画脚呢?
阿文很想转移一下话题,“你们最近怎么样啊,计划好什么时候回来了吗?”这话刚一说出口,他就在心里后悔自己没过脑子,立马加一句,“回不回来无所谓,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我们就放心了,一切以你们的事业为准。”
女儿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在这方面多聊,说不准的事情怎好连累父亲挂心。出门在外多年,如今,早已身不由己。
……
客厅的声音渐渐消失。一门之隔的房间内,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从窗帘缝隙里面溜进来,正照在玉兰脸上,一双眸子映着明亮的月光,此刻清明无比。
她感觉身体一阵疲乏,仿佛刚刚从很多个不同的时空奔波回来。那个总在天擦黑时叫她回家吃饭的孩子,那个递给她一张纸奖状的孩子,那个带着男孩子回家给自己过目的孩子……她们一个个从她身边跑过,伸出的手只是徒劳,什么都抓不住。到如今,不知道曾经依偎在自己怀里的那个孩子迷失在哪里,竟然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啊,不知什么时候能带着你的孩子回来吃顿饭呢……
缓缓地,一滴泪珠滑落在月白色的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