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对自学《论语》没有信心,或兴趣不大。没有信心是因为古文太难懂,好懂且好看的《论语》书也不是没有,比如于丹、傅佩荣、南怀瑾、樊登读书会以及一些民间儒学人士的著作,与生活结合得更紧密,或加点道、禅的调料,迎合世人喜欢清心脱俗的心理。其实这些都可以翻翻,读书就得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开始就从难的入手,会折损兴趣而难以继续。总之,保持学习的兴趣,才能达到孔子所说的“乐学”之境。
对于兴趣的保持,一定要结合自身条件设置挑战的高度。比如让我现在去读以上提到的那些书,得蹲着读,会很没劲。读钱逊、杨伯峻、金良年、李泽厚、杨逢彬等今人注本,又不能满足。读马融、皇侃、朱子、王船山、刘宝楠、程树德、杨树达等古注,就像摸高,跳得大汗淋漓,但能摸到新高度,就会一直保持兴奋。《论语》不像别的书,只读一册,读一遍就行了。如果真的立志读《论语》,就得视之如《圣经》,晨诵、餐祷、夕悟,每天都要将之捧起读几句,直至每一篇章都深深烙在脑海里。我收藏的《论语》注本有三十多种,以上提到的深深浅浅、古古今今的注本都有,也差不多都翻过。
其次,写整篇文章来解读《论语》的书,总是比只有简短译注的书好看。宋以前的经学家治《论语》,只是对字词做注疏、音读和校勘,宋以后,才有个人写长篇论传。读者皆被论传的义理所吸引,而忽略原文章句,并误将论传之观点视为孔子之观点。所以我们读《论语》时,一定得围绕原著展开,一定要通读《论语》注本,以使论语之精义不至在二手评论中走失。
对《论语》兴趣不大,很多是由不懂装懂的陈见造成的。孔子自五四以来,已不知被当作封建残余打倒了多少次。在我们故有印象中,它是入世功利之学,统治者愚民工具,钳制自由、腐朽冬烘的老夫子,以及卑躬曲膝、唯皇命是从的奴才。我在五六年以前也钟情于读个人主义、自由意志的西方哲学,读超凡脱俗的老庄、读清心寡欲的佛禅,读得我行我素、不可一世。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我是因现实失意才埋首书山,我在书中寻找将自己武装强大的武器,以睥睨万物,好似做了场黄粱美梦醒来的阿Q,竟嫌起王妈的脚大,小尼姑的脸滑。
直到2016年夏天,我在跑步时听“喜玛拉雅”上的《傅杰讲论语》。他讲了一段晏婴与齐景公的故事。冬夜,两人坐在一起商谈国事。齐景公渴了,叫晏婴给他端碗热汤,晏婴说,我不是给你端茶递水的奴仆。过了会儿,齐景公又叫晏婴给他拿件袍子披。晏婴说我也不是给你拿袍子的婢女。齐景公不高兴地问,那你是什么?晏婴说,我是你的社稷之臣。听到这儿,我心下一愣,原来孔子推崇的臣子形象是有着独立的人格与刚直的自尊,不是那种“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附庸。
接着往下听。齐景公很想建个土台,又怕晏婴不答应,就趁他出使别国时,奴役百姓寒冬筑台。晏婴回国路上,听到百姓凄苦地唱着,如果我们的贤良的宰相在就好了,我们就不用在寒冬服苦役。晏婴回国后,将百姓的哀歌学唱景公听,景公自知理亏,决定撤销筑台。晏婴快马加鞭,赶在君命前来到土台,拿鞭子抽打役民,骂道,国君一年到头养着你们,现在叫你们为他出点力就怨声不断,你们还知道感恩吗?刚巧在这时候,国君命令到了。百姓们都说,是我们眼睛瞎了,还是国君疼爱我们。听到这儿,我更是心头一颤一一是我太计较了吗?以前,将失败的责任都往外推卸,归咎于为官者不公、世态炎凉。此刻,我忽然多了一双内视的眼睛——你尽忠了吗?
孔子的思想不也与老子相通吗?老子说:身后而身先,无私而有私。老子这么说,倒好像是有为而为之。而孔子何尝说过“身先”、“有私”,孔子只教人“居处恭,执事敬 、与人忠”、教人“不伐善,无施劳”。孔子才是真的无为而为,只教人养护好这颗忠信的本心,一面要独立不倚,一面也要积极入世,为社会尽责。“天下有道则行,天下无道则卷而怀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总之,在任何境况下,都能舒卷自如,活出人生的价值。我由此明白,我虽然摆出一副 遗世独立的样子,因为心中有人我之分别,有一种对抗叫板的刻意,有一种愤懑不平的委屈,所以我仍是一个不得自由的受困者。我既不能安守内心的平静,又不愿白白被社会利用。孔子一句话,就让我摆脱了内心的矛盾。
之后,我又听到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直,就是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直,就是就事论事,不能因为此事对此人有看法,就全面否定他。我曾经有位非常要好的朋友,背后造我谣。我知道后,请她马上辟谣,并向我道歉,这就是孔子所谓“直”的做法吧。她只要向我道歉,我就会冰释前嫌。可她的做法是大呼冤枉。我只能找其他朋友做证,可那些朋友都不肯伤了和气。中国人处理矛盾的方法就是和稀泥。她一见没人出头,就更装得凄凄楚楚,倒逼我求和。结果朋友们都认为是我得理不饶人,还拿老子的话劝我,要“以德报怨”。当我听到孔子说“以直报怨”时,就如同遇到了知音。为争这口气,我和那群朋友都断绝了来往。当后来有人再与我谈起这位朋友,我做到不诋毁,坚持自己做人的原则一一诚实客观。
就因为这两条,让我对孔子产生浓厚的兴趣。待我深入阅读后,越觉得孔子是我的良师益友。他让我明白了教养的重要一一并不是表面的客套,取媚于世的伪装,很多表面的礼都源于我们天然情感的需要。倘若你觉得那些礼节是虚伪,恰是你内心不诚、天性受蒙。
记得张爱玲写过“遇见你,心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开出一朵花。”待人谦恭,卑到低处,旋能绽放爱的花朵。我们将自己放 得很低,是因为我们爱的容量大。我现在稍对人有不恭或忽视,就会心感不安。比如前天,有位退休的老干部来我处询问体检事项。这位老人曾是在基层工作的一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起先以为他问完就走,也就没起身。可聊着聊着心就不安起来,想起孔子说,“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也”。行乡饮酒礼后,老者先走,自己才走。想起孟子说:“天下有达尊者三:爵一、齿一、德一。”天下受人尊敬者有三:爵位、年龄、德行。我坐着与年长者说话,这成何体统。忙站起来,热情地为之解决所有顾虑。孔教的威力是让你发自内心地自觉作为,而不是外来的指令,这就超越了地球上所有宗教的教主。
我读《论语》有五年了。其间断断续续,也未能持之以恒。然我一直将“治论”的任务记在心头,故始终未完全放 下。至于谈到古汉语程度的问题。其实我的文言文水平也很一般。阅读时,如果求速度,仍会求助于译本。当然古注我一般也能读得懂,却要慢得多,反复读,读出声,收获也是极大的,产生爆米花的效应。宋朝以后的文言文都能看懂。先秦两汉非借助注释也不一定能理解完全。简友们都与我年纪不相上下,或小于我,应该都接受过高等教育,只要花点功夫,都能达到或超过我阅读能力。我可能只是比诸位多了十年左右哲学思维的训练,培养了深阅读的喜好与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