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呼呼地吹,吹得窗帘,徐徐地动,吹得只穿了一件毛衣的我,瑟瑟地抖,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日子,读一本书,仿佛是最好的消遣。
昨晚读完的王尔德,此刻犹自弥散在我的脑海,如一阵诗意盎然的雾,色彩斑斓,而今晨搁在我膝头的,已经是黄色封面,书楣画着锦衣华服,坐在布置精巧豪华的卧室里的法国贵族的《红与黑》。
我时常会想,这样一意孤行,马不停蹄地阅读,没能留出太多时间咀嚼回味,或者思索斟酌,算不算美中不足呢?但我往往这样劝服自己,我是阅读的经历派(就当作是我自己创造的名词)——在阅读的过程中,专注投入,思考也在悄无声息,暗流涌动地进行,伴随着时而舒缓悠扬,时而密集紧迫的节奏和呼吸。
司汤达笔下的于连也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他夜里为了怕被人发现,把花盆翻过来做灯罩挡光看书,白天到悬崖上读书,和中国古代的囊萤映雪,凿壁偷光,闻鸡起舞等励志故事,是不是异曲同工?
也就是他在书里写的,通过阅读,于连能够找到行动的唯一准则,心旷神怡的无穷乐趣,感到幸福,入迷,失意时又能够寻觅安慰,许多喜欢读书的人,最终所能够求得的,也不过如此了。
这本在法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都声名显赫的小说,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一本中文,一本英文,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翻过几页,后来就束之高阁,也许彼时,对西方文学的热爱浓度,还不至于像今天这么如火如荼。
至于她为什么会送这一本书,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也许是因为那个年纪,很容易过分地被浪漫主义冲昏了头脑,所以她恰如其分地送我一本批判现实主义的奠基之作,来喷一剂清醒剂。
没有在那个年纪读完,是一种遗憾,或许,也是一种幸运。我始终觉得,有些感悟,需要一定的经历作为支撑,否则显得纸上谈兵,或者说,轻描淡写。
当然,像亦舒说的,一个术业有专攻的心脏病医生,也不必非得患过心脏病才能够对病人进行治疗,我们这一生中,兴许绝大部分的经验都属于间接获得——来自道听途说,来自师长亲朋的教诲,来自亲力亲为的阅读。
但是,到得一定年龄阶段,有了一定的人生经验的累积,也暗自培植着个人独立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对生命,对生活,拥有私己的追求,才更能够与文学作品里的人物,进行某种会心的,更趋理性的,共鸣。
因为他们所经历的,你也许曾经历过,他们所热爱与追求的,你也许曾为之痴迷与销魂,他们所处在的人生阶段,心理困境,也许恰好与你不谋而合。
这种惺惺相惜,彼此关照,也许正是文学共鸣产生的前提。
读到小说的主人公于连疏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看住机器运转,而是偷偷地看自己最喜爱的书——《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如痴如狂,一副“无论魏晋,更不知有汉”的模样,最后被粗鲁蛮横的父亲惩罚的片段,我心里有同情,也不知怎么,有一些“同道中人”的惋惜与爱怜。
首先,我想到的是自己,自己何尝不是一个热爱阅读的人呢,就像有些人喜欢抽烟,有些人喜欢喝酒,有些人喜欢旅游,没有多少曲折蜿蜒,深不可测的动机,或者目的,只是恰恰喜欢了而已。因为喜欢,所以习惯,所以愿意付出时间与精力,不求立竿见影的效果,因为懂得一切会得滴水穿石,水落而石出。
然后我想到了我妈,虽然这段旧事,我提到过许多次,但如今想来,依然生动活泼,如在目前——那时候,她也喜欢看书,还喜欢一边看书一边念出声来,结果被外婆捉到,说她“不务正业”,抄着扫把满屋子追着打,和《红与黑》里的于连,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吗,哈哈。
最后我想到了一位在微博上认识的朋友,他定居苏州,工作之余勤于阅读,钟爱的文学作品品类繁多,较突出的是古典文学,以及有关苏州的种种,业余时间参加文学沙龙,或者做苏州园林讲解志愿者,我时常想一个对文学,对一座城市真爱,并且深爱的人,大抵就是他这个样子,没有勉强,没有功利,只有心甘,只有情愿。
虽然我不曾看完这本书,但对小说的基本脉络,与大体走向,对于连这个人物波折坎坷,辛酸苦涩的人生境遇,还是大体有一些了解。恰恰因为了解,所以居然不忍心读下去了。
在他未曾被浮躁动荡,物欲横流,金钱垄断人性的法国社会吞噬殆尽,最后淹没在欲望的洪流中,终于恨恨而终之前,他也曾青春忧郁,单纯美好,需索简单——不过是在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日子里,偷偷地,捧一本自己满心欢喜的书,津津有味地读。
是我们主动迎向这个泥沙俱下的时代,使得自己与懵懂天真,纯洁美好的自己渐行渐远,还是无可奈何,被动屈辱地,不得不选择像大多数人一样,追求那些被人浓墨重彩渲染的,歌功颂德称赏的名和利,无论怎样,最终都殊途同归,我们都日以继夜地,成为一个复杂而务实的,精明而“贪婪”的社会人。
像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像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像艾米莉勃朗特小说里的希斯克利夫,近一点,像伍迪艾伦电影《赛末点》里的凤凰男,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爱慕虚荣,或者爱着某个美丽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本身就是虚荣的象征。
他们屈辱地惨败,或者幸运地苟活,他们最终青云直上,或者自食其果,他们错在哪里,不过是想当一个扬眉吐气的上等人,这和中国古代板上钉钉的“学而优则仕”的飞黄腾达模式的心理诱因有分别吗?没有,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就像女人喜欢化妆,她们想使自己看上去光鲜亮丽一点,赏心悦目一点,走出闺阁,信心满满,一个人像一支军队,男人何尝不也想鹤立鸡群,高人一等?这种步步为营,吞声踯躅的努力,其实也是一种化妆,像刘邦锦衣夜行,苏秦回来接受一番前倨而后恭的“化妆”一样。
许多个日子以前,和一位中学老师聊天,我问他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一部外国名著,和人物形象是什么,他说是《红与黑》里的于连——一个戮力向前,最终却不得不承受幻灭悲剧的个人奋斗者的典型——他没有告诉我缘由,也许是想我自个儿体会,我想我是懂得的。
包括他不择手段地谋生,包括他孤身一人地与时代载浮载沉的勇气与热情,包括他曾经,只是一个热爱阅读的青年的最初。
在复习西方文学史的时候,针对“红与黑”各自的象征意义,读到过学术界好几种见解,有说“红”代表拿破仑士兵的战服,而“黑”是教会里教士的黑袍,它们分别代表了当时法国社会里,青年能够出人头地的两条渠道,也有人说“红”指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的英雄时代,而“黑”是对卑鄙可耻的复辟时代的蔑视,他们都上升到了时代的,国家的,种族的高度,当然,这也是一部厚重深沉的文学经典之所以称为百代不衰的文学经典的必要因素,但我更倾向于这一种解读——激情澎湃,热情洋溢,勇于奋斗的“红”,遭遇时代波澜诡谲,阻力重重,人性凶险的“黑”,最终奏出《红与黑》这一曲有关于连的个人命运的苍凉悲歌。
所有时代的浩渺悲剧的命运,都广大而近乎漠然了,但凡集中而落实到一个人,一个可触可感,可望可及的人物身上,我们才真切地感到了哽咽与辛酸,也深刻地觉着悲悯和同情——也许那个人,就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某个人,更有可能,那个人,就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