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最新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翻译连载(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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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后我挂断了电话。因为我没有想到有什么其他事可以做,于是我来到工作室,打开电灯,坐在地板上无所事事地凝望着《刺杀骑士团长》。期间,感觉肚子有点饿,我走到厨房,拿来了番茄酱和盛在盘子里的利是饼干。随后,我一边用饼干沾着番茄酱吃,一边继续凝视着画作。沾着番茄酱的饼干很难说好吃。甚至可以说是味同嚼蜡。但是好吃与否,对于那时的我而言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事而已。只要能稍微填饱肚子就可以了。

无论从整体上看,还是从细节上看,这幅画都彻底捕获了我的心。甚至可以说我沉浸在这幅画中无法自拔。在凝视了数周之后,这次我走到它的近旁,仔细甄别它的每一个细节。画作中最让我关注的是,呈现在那五个人物的脸庞上的表情。我用铅笔给画作中的每一个人画了细腻精致的素描。从骑士团长、唐•乔凡尼,到唐纳•安娜、雷波雷诺,最后是“长脸”。如同爱读书的人在笔记本上一字一句地认真抄写下书中自己喜爱的词句一般。

用自己的笔致给日本传统画中的人物画素描,对于我而言是初次体验,不过刚开始做,我立马就领悟到这是一种远超预料的艰难尝试。日本传统画原本是一种以线条为中心的绘画形式,它的艺术风格比起立体性更加倾向于平面性。另外,比起真实性,它更加重视象征性和符号性。想原封不动地将这种视野下完成的画面移植到“西洋画”的语境法则中,本来就非常勉强。不过,在几次试错后,最终还是顺利地完成了素描。这项作业虽然用不上“脱胎换骨”的工夫,但是需要对画作做出自己独到的解释和“翻译”,为此必须准确地把握画作中隐藏的真实意图。换言之,我——或多或少——必须理解画家雨田具彦的绘画视角、或一般人的生存状态。做个比喻就是我需要将他穿过的鞋,套在自己的脚上试试。

暂且做了这样的事情后,我遽然想到:“阔别多日再次试着画画肖像画,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吧。”反正现在什么也画不出来。自己到底能画些什么呢,自己到底想画些什么呢,我也毫无头绪。即便是不合心意的工作,如果实际动起手来试着画一画,估计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就这样无所产出地虚度下去,恐怕自己真的什么都画不出来了吧。甚至最后连肖像画都画不出来了吧。当然,对方开出的报酬金额也是非常诱人的。虽然目前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花销,但仅仅依靠绘画教室的收入是无法维系之后的生活的。之前四处旅行,还购买了二手的卡罗拉旅行车,毫无疑问,原来的储蓄正在一点一点地减少。一份巨额收入确实拥有莫大的魅力。

于是,我给代理店打去电话,说就这一回可以接受画肖像画的任务。经理当然感到很高兴。

“不过要面对客户,在其面前作画,所以我必须要去客户那里啊。”我说。

“这个你不用担心。对方会到访你在小田原的房子。”

“小田原的?”

“是的。”

“那个人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吗?”

“听对方说就住在你的附近。而且对方还知道你目前住在雨田具彦的房子里。”

我瞬间语塞。片刻之后说道:“太不可思议了。应该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尤其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是雨田具彦的房子。”

“其实之前我也不知道。”代理店经理说。

“那么,对方为什么会知道呢?”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不过现在这个时代,只要使用网络什么都能查到。对于那些网络技术高超的人而言,根本就不存在个人秘密这样的东西。”

“那个人就住在附近是纯粹的巧合吗?还是说选择我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住得近呢?”

“我也不知道。等到你们见面的时候,请你自己问对方你想知道的事吧。”

好吧,我回复道。

“那么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呢?”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说。

“那我先回复对方,其他事之后再联系你。”经理说。

放下听筒后,我来到阳台躺在折叠椅上,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越是深入思考,疑问就越多。首先令我不快的是,那个委托人竟然知道我住在这座房子里。感觉某人一直监视着我,暗中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似的。但是,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对我这个普通人产生了兴趣呢?另外,从整体而言,对方给予我的赞誉有失偏颇。我创作的肖像画确实得到了世人的好评,我对自己的能力也很有信心。但是说到底,那不过是普通的肖像画而已。无论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评价,那些画作都很难被称为“艺术品”。此外,从社会声誉而言,我不过是个毫无名气的画家。无论看过多少幅我的作品,无论怎么对我的绘画情有独钟(我是无法从字面上原原本本地接受那些赞誉的),也不会慷慨大方地给出那么丰厚的报酬吧?

莫非委托人是与我保持性关系的女性的丈夫?这种想法蓦地在我的头脑中一闪而过。虽然没有具体的证据,但越是思忖就越觉得不是没有可能性。不过,她的丈夫为什么要特意花大价钱让自己妻子的出轨对象给自己画肖像画呢?太不合情理了。除非对方是一个想法极其怪异的人。

无所谓啦,最后我这样想到。如果眼前有这样的事要发生,就让它发生好了。如果对方隐藏着某种意图,就等着意图呈现即可。比起坐以待毙在山中进退为难,或许这样做更加明智吧。而且,我也对那个委托人充满了好奇。之后,我将要作画的那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对方给我提供了这么丰厚的报酬,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这背后的真相我想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下定决心后,心情竟变得稍微愉快起来。那天夜晚,久违地没有任何思虑侵扰,立即就坠入沉沉的睡梦中。深夜隐隐约约听到猫头鹰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但或许那只是断断续续的梦境中出现的场景而已。

第七章  无论好坏反正便于记忆的姓氏

与东京的代理经理之间来回打过多次电话后,最终约定下周二下午与那个神秘的顾客会面(此时连对方的姓名还不知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只互相打打招呼,再交流约一个小时,期间并不进行绘画工作。这是我一贯的作画流程,对方接受了。

毋庸赘述,画好肖像画所必需的是,精准捕获对方脸部特征的能力,但仅仅拥有这种能力是不够的。如果只有这种能力,那么画出来的肖像画很可能只是脸部漫画而已。为了画出栩栩如生的肖像画,就必须具备挖掘出对方面孔的核心处所存在的某种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面容就如同手相,与其说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毋宁说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中慢慢形成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周二早晨,我将房子打扫得干净整洁,还在花瓶中插上了从院子里摘来的鲜

花。我将绘画《刺杀骑士团长》从工作室搬到客用寝室内,还用之前的茶色日式纸把它包裹起来不让别人看到。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这幅画作。

一点过五分,一辆汽车开上倾斜的坡道,停在玄关前的车廊里。引擎滞重而粗涩的声音片刻间向四周扩散而去,恍若一只大型动物在洞窟深处满足地咆哮怒吼一般。应该是排气量大的引擎吧。之后,引擎熄灭,山谷再次恢复静谧。那是一辆银色的捷豹跑车。正好透过云层的阳光,在光滑的长挡泥板的反射下愈发熠熠夺目。我对车不怎么了解,所以不清楚这辆车的型号。不过,我推测这是辆最新款式的跑车,行驶距离大概只停留在四位数,价格应该至少是我买的二手卡罗拉旅行车的二十倍。但是,这也并不让人感到惊诧。因为这是一个可以为自己的肖像画一掷千金的人。即便对方乘着大型游艇来,我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走下车的是一位体型匀称的中年男性。他戴着深绿色的太阳镜,长袖纯白棉质衬衫上(并非仅仅是白色,而是纯白色)套着卡其色的休闲裤。脚上穿着淡黄色的防滑鞋。身高大约比一米七略高一些。脸庞被晒得黝黑。整体上洋溢着洁净的气韵。不过,他最初吸引我的目光的地方,是他的头发。微微带有波浪的浓密头发,几乎每一根都是银白色的。不是灰色也不是花白,而是像堆积的初雪一般呈现出纯白色。

他走下车,关上车门(当他优雅地关上车门的时候,车门发出沁人心脾的独特声音)。他没有上锁就把车钥匙放进裤兜里,然后朝玄关的方向走来。我透过窗帘的缝隙注视着这一切。他走路的姿势真是优美。脊背直直挺起,毫无遗漏地使用着每一处必要的肌肉。他的身体如此健硕,肯定在日常生活中进行着某种运动吧。我离开窗边,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等待着玄关门铃的鸣响。门铃被按响后,我慢慢地走到玄关,打开了门。

当我打开门的时候,那个男人摘下了太阳镜,并将它放进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他什么也没说就伸出了手。我也几乎反射性地伸出手。他握住我的手,这是美国人经常做的那种强有力的握手。虽然我觉得他的力道有些重,但还不至于感到疼痛。

“您好,我姓MIANSE。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他用嘹亮爽朗的声音说道,如同演讲会开始前,演讲者试音兼问候时使用的口吻。

“初次见面,也请您多多关照。”我说,“贵姓MIANSE怎么写呢?”

“免税店的‘免’,色彩的‘色’。”

“哦,是免色先生啊。”我在头脑中将这两个汉字排列在一起。不由得感到这两个字的组合真是离奇古怪。

“意思就是免去色彩。”他说,“不怎么常见的姓氏,除了我的亲戚,基本上在其他地方看不到。”

“不过,便于记忆。”

“确实。是个便于记忆的姓氏,无论好坏。”那个男人说后微微一笑。从他的脸颊到下颚留着浅浅的长须,恐怕不能称其为长须。正确地说,是他在剃胡须时故意留下数毫米长的胡须。与头发不同,一半的胡须是黑色的。为什么只有他的头发是雪白一片呢,我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请您进来吧。”我说。

那个姓免色的男人微微点点头,脱下鞋子后就走进房子里。虽然他的举止大方迷人,但是其中也参杂着一丝紧张。他仿佛是被带到陌生地方的大猫一般,每一个动作都翼翼小心、轻柔谨慎,并且目光快速流转观察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这个房子感觉还挺舒适啊。”他坐在沙发上说,“非常安静舒心。”

“安静嘛倒是非常安静。但是,买东西特别不方便。”

“不过,对于你平日作画,应该是个理想的环境吧。”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我听说您就住在我家附近。”

“嗯,是的。虽然走过来要花些时间,不过从直线距离上看还是挺近的。”

“从直线距离上看”我重复着对方的话语,感觉这句话发出了一种奇妙的声响,“从直线距离上看,具体有多近呢?”

“招招手,对方就能看到。”

“也就是说从这里能看到您家?”

“是的。”

怎么说才好呢有点犯难,免色说道。“您想看看我家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说。

“不介意走到阳台上吧?”

“当然不介意。”

免色从沙发上站起身,然后从客厅径直走到阳台上。他向护栏外探出身子,指着山谷的对面。

“您可以看到那个白色的混泥土房子吧。就在山上,玻璃反射着阳光发出眩目的光线的那座房子。”

听到他这样说,我不禁一时失语。那里不正是我日暮时分闲躺在阳台的折叠椅上,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眺望的那座豪华宅邸嘛。它就在我家的右手斜对面,一座引人瞩目的豪宅。

“虽然之间有些距离,但是如果使劲挥手,应该还是可以互相打招呼的。”免色说。

“不过,您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呢?”我将双手放在护栏上询问道。

一瞬间,他的脸庞上似乎浮现出困惑的表情。他应该不是真的感到困惑,而只是看起来有些困惑而已。我并没有从他的表情中感受到任何表演的成分。他只是想停顿片刻再给出答复罢了。

免色说道:“高效顺利地获得许多信息,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就从事这样的商业贸易。”

“您的工作和互联网有关吗?”

“是的。准确地说,与互联网相关的工作只是我所有工作的一部分。”

“不过我住在这里的事,几乎没有人知道啊。”

免色微笑着说道:“几乎没有人知道,反过来说,还是有一少部分人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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